临安新城县的丞署,藏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深巷里。署衙不算气派,却有座惹人注目的望楼,楼高三层,飞檐翘角,最妙的是楼外那株古桐——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时,浓荫能遮半个院子,连夏日最烈的阳光都只能透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练师中调任新城丞那年,女儿练蓉刚满十四。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齿,性子却文静,平日里不爱出门,总爱抱着本书,在望楼的窗边坐一下午。那古桐的枝桠恰好伸到三楼窗沿,风起时,桐叶沙沙响,倒成了她最好的伴。
练蓉及笄那日,母亲特意给她梳了双环髻,簪上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她对着铜镜转了转,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个清朗的声音:\"这步摇衬你,比昨日那支银簪好看。\"
练蓉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窗外——古桐枝桠上空空荡荡,只有几片老叶在风里晃。她红了脸,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笑意:\"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声音像是从树干里钻出来的,低沉又温和。练蓉攥着衣角,小声问:\"你是谁?\"
\"我?\"那声音顿了顿,带着股草木的清新气,\"你天天在这儿看书,我看着你长大的,就叫我桐郎吧。\"
从那天起,练蓉的日子变了。她依旧每天登楼,却不再看书,只是对着古桐说话。有时说母亲新做的点心甜了些,有时说父亲案上的公文堆得像小山,有时只是坐着,听桐郎讲树洞里的秘密——哪只松鼠藏了松果,哪窝麻雀又添了雏儿。
她的妆也越画越细了。每日清晨,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用胭脂轻点双颊,连母亲都打趣:\"我们蓉儿是长大了,知道爱美了。\"只有练蓉自己知道,是桐郎说过,她笑起来时,脸颊泛红的样子,比楼外的晚霞还好看。
练师中最先察觉到不对劲。
女儿以前从不出门,如今却总往望楼跑,哪怕刮风下雨,也雷打不动。有次下暴雨,他在楼下看见三楼窗开着,练蓉站在窗边,任凭雨丝打湿衣襟,嘴里还轻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蓉儿!快关窗!淋雨要生病的!\"他在楼下喊,女儿却像没听见。
更让他忧心的是,女儿的眼神越来越恍惚。吃饭时,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夜里睡觉,常常坐起来,对着窗外喃喃自语。问她在说什么,她只笑不答,眼神飘向望楼的方向。
家里的仆妇们也私下议论:\"小姐是不是中了邪?天天对着那棵老树说话,笑得像......像对着心上人似的。\"
练师中请了县里有名的巫医来。巫医围着望楼跳了三圈,撒了糯米,烧了符纸,嘴里念念有词,末了说:\"是树精作祟,附在小姐身上了。这古桐年代久远,怕是成了气候。\"
他让人煮了符水给练蓉喝,练蓉却把碗推到一边,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别碰我!桐郎不会害我!\"那语气,陌生得让练师中心头发寒。
药石无用,练蓉的状态越来越差。她开始不吃不喝,形容日渐憔悴,眼里却总闪着奇异的光,只在对着古桐时,才会恢复些神采。练师中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颊,心里像被什么揪着疼——再这样下去,女儿怕是要毁了。
\"伐了它!\"一个深夜,练师中拍着桌子,对妻子说,\"明日就找工匠来,把那棵桐树伐了!\"
妻子吓了一跳:\"那树长了上百年,伐了怕是不吉利......\"
\"吉利?\"练师中红了眼,\"难道看着蓉儿就这么毁了?我是她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邪祟迷了心窍!
伐树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四个壮汉扛着斧头锯子,站在古桐下,迟迟不敢动手。那树实在太粗,枝桠遮天蔽日,站在底下,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
练蓉是被丫鬟架着来的。她挣扎着,头发散乱,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别砍!不许砍我的桐郎!\"
\"蓉儿,那是树精,不是什么桐郎!\"练师中抱住她,声音哽咽,\"爹是为了你好!\"
\"他不是!\"练蓉尖叫着,指甲抠进父亲的胳膊,\"他说会等我长大,说要结最甜的桐花给我......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斧头落下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断裂。几乎同时,练蓉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桐郎——!\"
第一斧下去,树干上渗出些粘稠的汁液,颜色发红,像血。第二斧、第三斧......古桐剧烈地摇晃起来,枝叶哗哗作响,像是在哭。练蓉看着树干上的裂痕越来越大,突然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他走了......他不理我了......\"
当树干轰然倒地时,一股浓郁的桐花香弥漫开来,明明不是开花的季节,那香气却浓得化不开。练蓉望着倒下的古桐,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情绪都哭出来。
奇怪的是,哭过之后,她眼神里的恍惚渐渐散去。看着周围的人,看着倒下的古桐,她茫然地问:\"爹,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会在这儿?
练蓉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梦里全是模糊的影子——有人陪她说话,有人夸她好看,有人讲树洞里的故事,可怎么也看不清脸,想抓却抓不住。
醒来后,她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只记得自己总爱登楼,总觉得窗外有什么在等着她,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看见铜镜里自己画的浓妆,还会脸红:\"我以前怎么总画这么重的妆?\"
古桐被伐后,望楼显得空荡荡的。练师中让人把树干锯成木板,打了个书箱,送给练蓉:\"留个念想,也算......了了桩心事。\"
练蓉摸着书箱上清晰的年轮,心里莫名地发空。有时坐在窗边,还会习惯性地往窗外看,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天空,然后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那年秋天,书箱上突然冒出个小小的嫩芽,就在年轮最密的地方。练蓉看着那点新绿,突然笑了,眼眶却有点湿。
她不知道,某个雨夜,树桩的断面上,曾凝结出一滴晶莹的水珠,像极了谁的眼泪。也不知道,那些被风吹散的桐花香里,藏着一句没说完的话:\"等到来年春,桐花漫枝头......\"
后来,练蓉嫁了个温润的读书人,日子过得平淡幸福。只是偶尔,她会对着那个书箱发呆,闻着木材里透出的淡淡清香,心里像缺了块什么,却再也想不起,究竟丢了些什么。
新城丞署的望楼还在,只是再没有谁会日日登楼。只有风过时,仿佛还能听见,枝桠间传来的,模糊的笑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