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狸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甄嬛正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递到眼前的粉嫩荷花惊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待看清来人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清隽洒脱的俊朗面容时，她眼中的惊惶才迅速褪去，转为一丝尴尬和慌乱。
“果郡王？”她连忙后退一步，屈膝行礼，动作有些仓促，“嫔妾不知王爷在此，失礼了。”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唯恐被人瞧见。
允礼微微一笑，将手中那支带着水珠的荷花递到她面前，月光下，花苞半开，娇艳欲滴：“贵人不必多礼，是本王唐突，扰了贵人雅兴。”
他目光坦然地落在甄嬛略显苍白的脸上，“夜色撩人，荷花正盛，小王一时兴起，来此赏玩，倒是贵人，更深露重，怎的独自在此？”
甄嬛看着递到眼前的荷花，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冰凉湿润的花茎，花茎上竟没有一丝毛刺，似是被仔细地处理过。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允礼探究的目光：“多谢王爷。嫔妾……只是有些睡不着，想着今日月明风清，便出来透透气，顺道看看这满池荷花。”
她将荷花拢在身前，轻轻抚摸着柔嫩的花瓣，仿佛那是一件能遮挡心事的屏障。
允礼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艳丽的烟霞色衣裳，又想起方才苏培盛的话，心中了然。
他背着手，走到栏杆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湖面，语气轻松随意：“是啊，如今正是这荷花盛放的时节，粉妆玉琢，清丽脱俗，专配美人。”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不过……小王倒是甚少见贵人穿红紫之色，贵人似乎更偏爱清雅之色？”
“不过贵人姿容绝世，穿这艳色也是让人耳目一新，倒显得这满池的荷花都失了颜色。”
甄嬛握着荷花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池中风姿绰约的莲花，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海棠纹样，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王爷说笑了。”
“如今这荷花，应时而生，占尽风光，哪像嫔妾身上的海棠……早已过了花期，再如何……也是不合时宜了。”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扎在她自己心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酸涩。
应时而生？占尽风光？安陵容那婉转的歌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陵容……可不就像这应时而开的荷花么？娇嫩，新鲜，恰合时宜。
而她甄嬛，曾经情之所钟的海棠……花期已过，纵有千般风华，也只能在角落里独自凋零。
这念头一起，心口那闷堵的感觉更重了，沉甸甸地压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允礼何等剔透之人，岂能听不出她话语中的自伤与暗指？
他看着眼前女子低垂的眼睫，那强自压抑的落寞几乎要从她单薄的肩头溢出来。
他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洒脱从容。
“贵人此言差矣。”允礼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同清泉流淌，试图冲刷掉她心头的郁结，“花开花落，本是时序轮转，各有其美。”
“海棠春睡，自有其娇憨雍容；夏荷亭亭，亦有其清雅脱俗。美人如花，又岂能以一时之盛衰论高下？”
“若只以‘时宜’二字来框定自身，岂不是辜负了上天赋予的独特风华？”
“况且……”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甄嬛，“贵人的才情气韵，犹如美玉生辉，光华内敛，又岂是时令所能轻易掩盖的？若因眼前一时之景，便妄自菲薄，倒是明珠蒙尘了。”
他侧过头，月光映照着他俊朗的侧脸，眼神温和而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小王倒觉得，美人如花，无论何时，皆有其动人之处，贵人眉宇间的清气，更胜这满池荷香。”
他这番话，既是在说花，更是在说人。
没有直白地提及皇帝，也没有点破安陵容，却字字句句都在开解她心中的郁结，肯定她自身的价值。
甄嬛握着荷花的手微微一紧。
果郡王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带着理解和不着痕迹的宽慰，吹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她抬起头，月光下，允礼的眼神清亮坦荡，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心头的沉重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凉空气，试图将那些翻腾的酸楚和自怜压下去。
“王爷高论，令嫔妾茅塞顿开。”甄嬛的声音比方才清朗了些，虽然眉宇间仍有挥之不去的轻愁，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是嫔妾一时钻了牛角尖，让王爷见笑了。”
允礼见她情绪稍缓，也顺势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风月闲谈。
他谈起了在江南见过的西湖十里荷花，如何接天映日；又说起古籍中记载的并蒂奇莲，寓意祥瑞；甚至还随口吟诵了几句应景的咏荷诗词。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言语风趣，学识渊博又毫无卖弄之态。
甄嬛本就是才女，此刻被允礼的话题牵引，也渐渐抛开了些烦忧，偶尔应和几句，或是对允礼的见解表示赞同，或是补充一些自己读过的典故。
月光如水，倾泻在两人身上，荷风送爽，暗香浮动，湖面倒映着星月，也倒映着岸边这一对月下交谈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又宁静。
在允礼温和而机智的言语抚慰下，甄嬛紧绷的心弦确实松弛了不少，唇边甚至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浅浅的、真实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夜露渐重。允礼适时地止住话头，望了望天色：“夜已深了，露气愈发重了，贵人身子要紧，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若是着了凉，倒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甄嬛这才惊觉时间流逝，脸上微微一红，忙屈膝道：“是嫔妾耽搁王爷了，多谢王爷开解，嫔妾这就回去。”
她再次握紧了手中那支荷花。
“贵人慢走。”允礼拱手，目送着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在月色下袅袅婷婷地离去，直到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径尽头。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荷包，仔细摸索了片刻。
“阿晋，回去吧。”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低落。
阿晋的身影立刻从回廊阴影里闪出：“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