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终于靠上了南宁府城内的石砌码头。船板刚搭稳,一股浓烈的味道就冲进了英哥儿的鼻子。
空气中混着江水腥气、泥土味、饭菜香、还有好多好多辣的,甜的,浓烈香味,搅在一起,热烘烘的。
“哇!好多人!好吵!”英哥儿一手紧紧拉着娘亲的衣角,一手抱着阿狸,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码头上挤满了人!
好多好多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男人们的头巾是深蓝色、黑色的,上面绣着亮闪闪的线,像小鸟的羽毛。
女人们更好看!她们穿着绣着花鸟的蓝布短衫,下面是颜色鲜艳的长裙,红的、蓝的、绿的,像一大片会走动的花田!头上、脖子上、手腕上还戴着亮闪闪的银首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好听极了。
到处都是声音!人们大声说着话,笑着,喊着,可说的话英哥儿一个字也听不懂!不是金陵话,也不是官话,调子高高的,弯弯绕绕,像唱歌一样。
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咚咚锵锵,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远处还有人吹着像鸟儿叫声的乐器声。
“娘亲娘亲!他们在干什么呀?”英哥儿好奇地仰着小脸问王熙凤,大眼睛里全是新奇的光,“衣服真好看!声音也好听!”
王熙凤也被这热闹的景象震了一下,她小心地护着儿子,低声道:“船老大说,今天是三月三,是这里的大节日,叫歌圩节。男男女女都出来唱歌、跳舞、找心上人呢。”
她看着那些穿着盛装、脸上洋溢着欢乐笑容的男女老少,紧绷了一路的心弦也微微放松了些。
至少,这里看起来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歌圩节?”英哥儿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觉得新鲜极了。他努力踮起脚,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精神力感受着这庞大的,像温暖海洋般的欢乐情绪!码头上的每个人,每一声笑,每一句欢快的调子,都变成了金灿灿的小光点,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把他整个儿包裹住了!
“嘻嘻……”英哥儿忍不住咧开小嘴笑了起来,小身子也跟着这股欢乐的情绪轻轻晃了晃。这感觉真好!比过年还热闹,还开心!
可就在这片暖洋洋的欢乐海洋深处,突然出现了一股尖锐的愤怒,猛地扎了他一下!紧接着,是分属于两个人的悲伤,像冰冷的河水一样漫过来。
“唔!”英哥儿小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好难受的感觉!是谁?谁这么生气?又这么难过?
他本能地顺着那股愤怒和悲伤看过去。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码头对岸的一棵大榕树的树荫下。
那里站着一小群人,和周围欢乐的百姓截然不同。为首的是一个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
她的衣服和其他女人一样鲜艳,但料子明显更华贵,绣的图案也更复杂威严,像一只展翅的大鸟。
她头上戴着高高的银冠,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可她那张脸,却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眉头紧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正对着她面前一个高个子青年发火!
那青年穿着深色绣着猛兽图案的短褂,腰上挎着一把长剑。他长得很好看,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戴了个冷冰冰的面具。他微微低着头,木头般听着女人的训斥,眼神冷漠,仿佛眼前愤怒的中年女人和他毫无关系。
女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即使隔着嘈杂的人声和距离,英哥儿也能感受到她话语里喷出的怒火。
她用力地指着青年,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粉蓝色衣裙,戴着精巧银饰的少女,眉眼和那生气的女人很像。少女一脸焦急,不停地拉着女人的胳膊,又转头对青年说着什么,小脸上满是恳求和担忧,似乎在努力劝架。
可那青年像块冰块一样,任凭女人怒骂,少女劝说,始终面无表情。最后,似乎女人说了什么,青年猛地抬起头,那双冷漠的眼睛里终于闪过怒意!
他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猛地一甩手,拨开挡路的少女,转身就走!动作又快又决绝,像一阵黑色的旋风,瞬间就消失在人群里。
少女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急得直跺脚,朝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声,表情焦急又悲伤。她回头看着盛怒未消的女人,急得快哭了,又拉着女人的手臂,小声急切地劝说着。
英哥儿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他感受得得清清楚楚。
那个戴银冠的女人,她的心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愤怒的岩浆在翻滚,几乎要把她自己都烧穿了!但在这滚烫的岩浆底下,却是一片又苦又涩的悲伤。
她看着青年离去的方向,那眼神里除了暴怒,更多的是一种……痛心?英哥儿不太懂,只觉得那悲伤沉甸甸的,压得他小胸脯闷闷的。
而那个离开的青年哥哥,他的心里也充满了不甘和悲伤。仿佛冷漠才是他的盔甲,但刚才女人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盔甲上,砸出了一道裂缝,里面涌出的也是滚烫的愤怒和……受伤?
“娘亲……”英哥儿忍不住扯了扯王熙凤的袖子,小手指着榕树下的方向,声音小小的,带着困惑,“那边……那个戴高高帽子的姨姨,好生气,好难过……那个哥哥走了,他好像……好像也很生气?那个姐姐在哭吗?”
王熙凤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树荫下那气氛明显不对的几人。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那紧绷的气氛、那女人脸上的怒容和少女的焦急是显而易见的。
她心中一凛,立刻收回目光,低声叮嘱儿子:“英哥儿,别乱指!那是这边的大人物,我们刚来,别惹麻烦。”
她心里有所猜测,那边女人穿着华贵,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女土司,也是这里的管理者之一。
贾琏也注意到了那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低声对身边的陈向导说:“陈老哥,那边树下几位,看着气度不凡,不知是……”
陈向导顺着贾琏的目光看去,脸色立刻变了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贾大人,那就是本地最大的土司之一,黄氏土司府的黄夫人!旁边那位是她的小女儿黄小姐。刚才走的……应该是她家的大少爷黄少土司。今日歌圩节,土司府的人出来巡看,没想到……”他摇摇头,不敢再往下说,显然对土司家的矛盾讳莫如深。
贾琏的心猛地一惊。黄氏土司!南宁府势力最大的几个土司之一,手握大量良田山林和土兵!他此行能否顺利推广神种,很大程度上要看这些大土司的脸色!结果刚下船,就看到黄土司和黄家少爷之间的争吵!
远处,黄夫人依旧站在那里,脸上的怒容未消,但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黄小姐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声说着什么,眼圈还是红红的。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欢快嘹亮的歌声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是男女对唱的山歌,充满了青春的热情和挑逗。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和喝彩声,瞬间冲淡了榕树下的阴霾。节日的欢乐气氛重新占据了上风。
黄夫人似乎被歌声惊醒,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脸上重新恢复了身为土司的威严。她在女儿和侍从的簇拥下,转身朝着城中心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五彩斑斓的人流。
“走吧。”贾琏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进城,先安顿下来。”他牵起王熙凤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示意苍梧和狗儿看好行李,一行人汇入了南宁府三月三这盛大而喧嚣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