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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侯门一入海样深,泪湿鲛绡夜夜心。

假山石畔惊鸿影,孽火焚身忘死生。

上回书说到,西门庆在梁府谨言慎行,机敏应对,竟得梁中书“知恩图报,谨守本分”八字评语,更得二十两雪花银赏赐,算是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府邸挣下些许立足的微光。赵不立因盐引之事有了眉目,更是春风得意,只待生辰纲入库清点完毕,再奉上精心备好的“心意”,便可大功告成。按下赵不立如何钻营打点不表,单说西门庆心中那根名为“金玉”的刺,在梁府这压抑奢靡的环境里,日夜锥心刺骨,愈发难耐。

梁府规矩森严,内外宅界限分明。西门庆与赵不立同住前院厢房,活动范围有限,西跨院“撷芳阁”如同远在天涯。然西门庆何等心性?既存了再见金玉之心,便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将福贵所言、自己观察所得,在脑中反复推演。他已知金玉居所方位,亦知梁中书每日辰时必在书房处理公务,雷打不动。蔡夫人有午憩习惯,午后一个时辰内院相对松懈。府中仆役轮值,午后正是困倦时分。几点相加,午后便是唯一可乘之隙!

这一日,午膳过后不久。梁府内宅一片静谧,蝉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西门庆觑准赵不立被周福请去核对生辰纲细目的空档,换了身不起眼的青灰色仆役常服(他早备下),悄然溜出厢房。他不敢走抄手游廊主道,只拣那花木繁盛、假山叠嶂的僻静小径,借着树荫石影,如同狸猫般潜行。怀中那方染血的汗巾紧贴着肌肤,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与目的。

七拐八绕,避开几处垂花门守卫森严的视线,终于靠近西跨院范围。只见一带粉墙,墙上开一月洞门,上书“撷芳”二字,字迹娟秀。门内花木扶疏,隐约可见一座精巧的绣楼飞檐一角。西门庆心跳如鼓,藏身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后,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那月洞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汗水顺着西门庆鬓角滑落,他屏息凝神,不敢稍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那月洞门内走出两个身影!前面一个身着水绿比甲的丫鬟,正是那日险些打碎茶具的小丫头,名唤莺儿。她手中提着个食盒,脸上带着愁容。后面跟着一人,身形窈窕,却脚步虚浮,正是赵金玉!

西门庆只一眼,便觉心如刀绞,几乎要惊呼出声!

但见金玉:

云鬓懒梳金钗斜,粉黛不施面如蜡。

双眸红肿泪痕在,樱唇失色咬血痂。

昔日鹅黄衫尚在,穿在身上空荡荡。

腰肢更比从前细,风吹柳絮欲断肠。

步履蹒跚神恍惚,哪是当年海棠下,赠帕盟心俏娇娃?

金玉仿佛失了魂魄,任由莺儿搀扶着,向园子深处走去,方向正是那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群附近。那里有一处小小的放生池,池边绿柳成荫,最是幽静,也是她平日里唯一能独自垂泪、稍解愁肠的去处。

西门庆强压住冲出去的冲动,待二人走远了些,才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他如同鬼魅,借着假山孔洞、花木掩映,始终保持着距离。金玉主仆在池边一处临水的石矶上坐下。莺儿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碗莲子羹。

“小姐,您多少用些吧?从早起就水米未进…您这身子骨,如何经得起…”莺儿声音带着哭腔,将莲子羹捧到金玉面前。

金玉茫然地望着池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泪水无声滑落,滴入池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摇摇头,声音嘶哑微弱:“我…吃不下…拿下去吧…”

“小姐…”莺儿还要再劝。

“你且去那边看着些,我…想一个人静静…”金玉疲惫地闭上眼。

莺儿无奈,只得将食盒放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退到十几步外的柳树下,警惕地四下张望。

机会!西门庆心念电转!他看准莺儿背对着金玉、面朝小径方向的时机,如同狸猫般从假山后闪出,几个箭步便无声无息地窜至金玉身后那块巨大的“冠云峰”假山石后!

“金玉!”他压得极低、带着无尽痛楚与思念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传入金玉耳中。

金玉浑身剧震!猛地睁开眼!这声音…刻骨铭心!她几乎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她颤抖着,缓缓转过头——

假山石嶙峋的阴影下,那张朝思暮想、让她肝肠寸断的俊朗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不是西门庆又是谁?!

“庆…庆哥哥?!”金玉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站起身,却又因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晃了晃,险些栽倒!

西门庆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闪身缩回假山石后最隐蔽的凹陷处!温香软玉入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兰麝馨香的气息,混合着泪水的咸涩,瞬间冲垮了西门庆的心防!什么野心,什么算计,在这一刻,都被这失而复得的巨大悲喜冲得七零八落。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怀中这受尽委屈的人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是我!金玉!是我!”西门庆的声音也哽咽了,在她耳边低语,“别怕!别出声!”

金玉死死地回抱着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委屈、恐惧、绝望、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浑身剧烈地颤抖,却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发出小兽般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泪水瞬间浸透了西门庆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他怀中那方染血的汗巾。

“庆哥哥…你…你怎么来了…这里…这里是龙潭虎穴啊…被发现了…会死的…”金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中满是惊惶与担忧。

“为了你,刀山火海我也闯得!”西门庆捧起她苍白憔悴的脸颊,指尖颤抖地拂去那滚烫的泪珠,心如刀割,“告诉我,他们…他们待你如何?梁中书他…可曾欺辱于你?”他问得急切而心痛。

金玉闻言,泪水流得更凶,绝望地摇头:“他…他年过半百…妻妾成群…我不过是他众多玩物中新鲜的一个…初来时新鲜了几日…如今…如今早已厌弃…一月也难得召见一回…府中上下,皆是势利眼…见我不受宠,便克扣用度,冷言冷语…那蔡夫人…更是…更是视我为眼中钉…”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诉说着在梁府的艰难处境:下人的怠慢,蔡夫人的刁难,其他姨娘的排挤,孤灯冷衾的漫漫长夜…

西门庆听着,一股暴戾的怒火直冲顶门!他眼中寒光闪烁,杀机毕露!恨不能立刻提刀杀进内宅,将那些欺凌金玉的贱人碎尸万段!将梁中书那老匹夫千刀万剐!

“庆哥哥…带我走…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便是讨饭…金玉也心甘情愿…”金玉紧紧抓住西门庆的衣襟,如同抓住唯一的生机,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西门庆的心被狠狠揪紧!带她走?谈何容易!这里是梁中书的老巢!守卫森严,眼线密布!一旦事发,莫说逃出大名府,便是这梁府大门,他们也休想踏出半步!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和羞辱!他方才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金玉…”西门庆的声音充满痛苦与无力,他紧紧抱着她,却无法给出那个承诺,“再等等…再等等我…待我…待我在这府中站稳脚跟…待我有了足够的力量…我定带你远走高飞!天涯海角,永不分离!”他只能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到希望的承诺。然而此刻,这承诺却成了金玉溺水时唯一的稻草。

“真的?庆哥哥…你…你没骗我?”金玉抬起泪眼,痴痴地望着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西门庆指天发誓,眼神坚定,“若负此言,叫我西门庆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他低头,深深吻上金玉冰冷而颤抖的唇!

这一吻,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压抑了太久的思念、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什么礼法纲常,什么杀身之祸,都被抛到九霄云外!金玉嘤咛一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倒在西门庆怀中,生涩而热烈地回应着!假山石后狭窄的空间里,温度急剧攀升,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西门庆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金玉那比记忆中更加纤细的腰肢,顺着柔滑的衣料向上游移…那方染血的汗巾,被挤压在两人紧密相贴的胸膛之间,如同一个滚烫而禁忌的烙印。

“小姐?小姐?”远处柳树下,传来莺儿带着疑惑的呼唤声,显然时间过去太久,她有些不安了。

这呼唤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沉沦在情欲漩涡中的两人。西门庆和金玉如同触电般猛地分开,金玉慌忙整理着被揉乱的衣衫和散乱的鬓发,脸颊上情动的潮红尚未褪去,眼中却已满是惊惧。

“快走!庆哥哥!快走!”金玉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用力推着西门庆,“莺儿要过来了!若被她看见…我们…我们都完了!”

西门庆也瞬间清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最后深深看了金玉一眼,那眼神中有不舍,有决绝,更有一种疯狂的占有欲!他猛地俯身,在金玉耳边留下一句:“等我!活下去!”随即,如同鬼魅般,借着假山石的掩护,几个闪身,消失在茂密的花木丛中,再无踪迹。

金玉瘫软在冰冷的石矶上,浑身如同虚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腔而出!她望着西门庆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他怀抱的余温,唇上还烙印着他灼热的气息。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相拥与亲吻,如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巨大的幸福与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唇,又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西门庆手掌滚烫的触感,以及…那方汗巾带来的、如同烙印般的灼痛。

莺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姐?您没事吧?怎么坐在地上?”

金玉慌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和唇上的水光,强自镇定:“没…没事…方才…方才头晕,坐了一下…我们…回去吧…”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莺儿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看小姐异常红润的脸色和微肿的唇,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不敢多问,忙搀扶起金玉。

金玉被莺儿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幽深的假山石群,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之下,一股隐秘而炽热的情愫却如同藤蔓,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那“等我”二字,如同魔咒,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激荡起汹涌的、不顾一切的波澜。

西门庆一路狂奔回前院,心脏仍在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躲进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反手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方才的惊险与激情在脑中翻腾,金玉那憔悴的容颜、绝望的泪水、情动时的呻吟、还有那温软的身躯…一幕幕交织闪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又低头看向胸前——衣襟上还残留着金玉的泪痕和淡淡的馨香,怀中那方汗巾更是被两人的体温和泪水浸得滚烫。

恐惧之后,一股巨大的、扭曲的征服感与占有欲,如同毒焰般升腾而起!梁中书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他的女人,终究在他西门庆的怀中颤抖承欢!这禁忌的偷情所带来的刺激与快感,竟比任何权势财富的诱惑都更加强烈!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方才那句“等我”的承诺,此刻在他心中,已不仅仅是对金玉的安抚,更是对他自己野心的宣誓!他要往上爬!爬得更高!爬到足以将梁中书踩在脚下,将金玉重新夺回的位置!

他走到铜盆前,掬起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焚身的欲火与疯狂的念头。水面倒映出他年轻而英俊的脸,那脸上,曾经的忐忑与自卑已被一种混合着情欲、野心和狠戾的复杂神色所取代。一条毒蛇,已在这深宅大院的阴影里,彻底完成了它的蜕变。

窗外,梁府巡夜的梆子声沉闷地响起,三更天了。西门庆吹熄了灯,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金玉的啜泣与呻吟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梁中书那张威严的脸与赵不立贪婪的三角眼交替浮现。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这梁府,已不再仅仅是森严的牢笼,更成了他西门庆猎取权势与情欲的狩猎场。

正是:

假山石冷情似火,偷尝禁果忘死生。

侯门深锁千重怨,孽海情天已铸成。

欲知西门庆如何在梁府进一步钻营,金玉命运又将如何波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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