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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89年的春天来得蹊跷,夹带着往年不曾有的凛冽杀气。临淄城外洹水边,冰碴子还未完全消融,硬邦邦戳在河滩石缝里,闪着阴冷的光。齐顷公头戴高高的玄端皮弁,立于战车之上,他年轻的脸上全无暖意,只有冰河般的寒冷,一身玄黑犀甲在薄薄的晨光里凝固着金属的残酷线条。他举目西望,眼神尽头,是晋国方向那片沉滞的、乌云压迫的天穹。他手中紧握着一支赤色镶金的令箭,那鲜亮的色彩在铁甲森然的背景里像是一抹不合时宜的血污。

“寡人受辱于晋使郤克,”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风,刮在每个将士的耳膜上,“彼之跛行,视若无人之态!今日攻鲁伐卫,非为城池土地!乃昭告天下,齐师尚锐,足以鞭笞诸侯!”他顿了一下,令箭猛地向下挥出,破开空气发出尖啸,“出兵!”

“咚!咚!咚!”巨鼙沉重得仿佛捶打着大地的心脏。战车碾压着初春刚解冻的泥泞土地,吱嘎作响,如同巨兽沉滞的喘息,无数甲士的草鞋深陷泥中又拔出,留下深浅不一的污浊印迹,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创口。这支庞大的黑色洪流汹涌着,向西而去,扑向鲁国的北鄙城邑。齐顷公战车所过之处,刚冒出嫩芽的田亩被碾压得一片狼藉,碾碎的幼嫩青草与湿润的春泥混合出绝望的气息。他立在车上,身后那杆丈余高的玄色镶金边大纛在风中猎猎舞动,如同黑龙狂啸。

鲁国的北鄙城池刚刚在晨曦中苏醒。城墙上守卒打着哈欠,眼屎还糊在眼角。突然,一阵沉闷的地动感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黑色铁流奔涌而至。守卒的嘴巴张成了“o”型,哈欠凝固了半声,眼角的污物也忘了擦拭。齐人战车毫不减速地冲击着薄弱的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云梯如怪蟒般搭上城垣。箭矢密集如蝗,织成一张死亡的黑网。城内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妇人凄厉地尖叫着,被驱赶的牛马撞翻了市肆摊位,鲁国平民像被捣毁巢穴的蚂蚁般慌不择路地奔逃。齐顷公勒住战车,驻足于一片破败的市井之前,目光扫过被践踏的粟米和倾倒的瓦瓮,嘴角却缓缓牵起一丝近乎狰狞的弧度。北鄙陷落的烟尘还未落定,另一支齐军偏师如幽灵般已插向卫国边境。卫国几处战略要隘几乎无甚抵抗,烽燧孤烟直上云霄,很快又无声无息地被涌起的更大、更浓黑的硝烟吞噬。

战报飞马送入临淄宫室,那雪白光滑的象牙席上,铺满了写满胜利的简牍。香鼎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雾缭绕,掩去了竹简上新墨的苦涩气味。顷公饮下一爵温过的齐国醇酒,那滚烫液体滑入喉咙,却暖不开他眼底深处的冰碴。他望向宫阙深处,目光越过精美的漆绘屏风,似乎穿透时空的帷幔。郤克那跛足的身影,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痛楚却倔强的步态,总在此时浮现,像一根微小的毒刺,深嵌在胜利的荣光之上,让这荣光隐隐作痛。简牍堆成了小山,压在他的视线里,也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鲁国的臧孙许,卫国的孙良夫,他们仿佛不是一路逃亡而来,而是从地狱深渊爬出,带着各自国破的尘埃和绝望的血气,步履蹒跚地踏入了晋国新田城的疆土。深春的风竟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新田城垣高耸,气象威严,对比着他们的形容枯槁,身上的袍服破烂不堪,沾满了逃亡路上的泥污和不知名的污渍,犹如两片被虫蛀蚀又被风雨摧残殆尽的败叶。

晋国宫庭的深殿,回廊九折,铜灯幽暗。光影在廊柱间缓慢地移动,如同岁月无声的爬行。终于,内侍唱名,沉重的木门在石门槛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向他们缓缓打开。光线涌入,他们踏入殿中,目光穿过弥漫在空气里细微的尘埃,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却又显得愈发凛然的背影。他的跛行在那光滑如鉴的黑漆地板上投下清晰的、起伏的影子,一步一步,不快,却异常稳定,仿佛某种无言的力量在随着他的每一次点地而蓄积。

臧孙许抢前一步,深深躬下几乎断折的腰身,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砖。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执政在上!齐侯狂悖无礼!顷公之辱,岂仅加于郤子一身?实乃以秽器泼洒在我鲁、卫万千生灵面上!晋为中原盟主,若再不申雷霆之威……”他哽咽了,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冰冷的触感让他残存的愤怒和屈辱激荡开来。

卫大夫孙良夫浑身颤抖着也跪伏下去,他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执政!齐军残暴,如蝗虫过境!敝国妇孺嚎哭于道,粮仓已空……膏血已被吸干!望晋国念及同盟之义……兴师雪耻!”他匍匐的身躯在空旷殿内卑微地蜷缩着。郤克缓缓转过身。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坚毅如山的侧脸,那道伤腿的印记似乎更深地刻入了他每一寸紧抿的线条里。他没有立刻回应两位亡国大夫的哭诉,目光扫过他们沾染尘土的肩背、破败的衣袍,仿佛在无声丈量着那遥远战场上齐人铁蹄印下的深度。

沉默良久,如同巨石沉入深渊。香炉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笔直上升,几乎感觉不到风的流动。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即将压垮两位大夫最后一丝希望时,郤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铁铸就的短匕,破开空气直直插下:

“受辱非独我一身。” 他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东方那片翻滚着血与火的天际,殿外的光线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上,燃起两点冰冷的火苗,“齐侯既然以为戏弄一个跛者之躯便能轻视晋国之威……”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形虽晃,脚步落地却震得地砖闷响,“我便用这条废腿,踏平他齐国狂悖之途!”那只伤腿似乎承受着他全身的重量,在那一步中挺直,如同弯弓满月,将积蓄的怒意绷紧到了极致。

两个跪伏于地的身躯剧烈地一震。臧孙许猛地抬头,额头上已留下一个醒目的红印,浑浊老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重获生机的光亮。孙良夫几乎瘫软在地,口中反复只是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似哭又似笑。殿宇深处高坐的晋景公,他的脸笼罩在冕旒垂下的玉藻阴影里,模糊不清,唯有一只手,一只指节略显苍白的手,在宽大镶金边的袍袖遮掩下,对着阶下郤克那孤绝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君臣无言的注视,穿透氤氲的香火烟篆,凝聚成箭在弦上的杀机。殿内只闻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其余皆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夏初的燠热如一层粘腻的油膏,涂抹在集结于黄河西岸的庞大晋军营地上空。无风,高扬的各色旌旗——中军的赤色、上军的玄青、下军的鸦黑——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软塌塌地垂着,纹丝不动。八万辆精良战车、无数被甲持盾的步卒,沉默地覆盖了绵延数十里的原野。兵器架上的戈矛剑戟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着令人目眩的寒光,烤得人心头发慌。兵卒身上的皮革甲胄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被晒得发硬,弥漫开浓重的混合了汗酸、皮革和金属锈蚀的咸腥气味。连战马都垂着沉重的头颅,打着沉闷的响鼻。

中军大帐前,九头青铜犀牛铸成的巨大兕甲炮架巍然矗立,形貌狰狞,炮梢高高扬起,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沉眠在此,只待唤醒。巨大的帅车稳稳停驻。郤克登上战车,犀牛皮缀铜甲片的硬质戎装紧裹着他不算魁梧但异常挺拔的身躯,腰间的宽刃剑沉沉坠在身侧。他的脸庞在赤色大纛的阴影下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如冰面覆盖下的流水,深不见底。左腿的旧伤在踏上战车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比平时用力更深,那瞬间的迟滞很快被车辕木坚韧的回弹掩盖过去。

没有激越的战鼓,只有郤克抬起的手。那只手像一面令旗,短暂地悬在空气里,然后沉稳地落下。“三军听令,东渡!”

鼓号声陡然撕破滞重的燠热。沉重得如同猛犸巨骨铸就的晋军巨舟首尾相接,铺满河面,橹桨拍击浑浊的黄河水,发出整齐而沉闷的扑通声。舟底犁开河水,向浑浊的水下投下翻滚的黄色涡流。巨大的船身承载着沉重的战车、武器辎重缓缓东移,在水面上划出粗重而凝滞的航迹。车轮碾上战船,沉重的战车在船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兵卒挤靠在船舷边,无言地望着浊浪翻滚的东岸,甲衣反射着细碎刺眼的日光,汗水沿着额角不断滑落。空气里只有水声、桨声和兵刃碰撞间或发出的冰冷金属交击声。阳光毒辣,水波晃动着碎金般的光斑,眩晕着士兵的双眼。唯有郤克所乘的帅舟,那面赤红的中军大纛,稳稳地在所有船只的前方移动,如同燃烧在浊浪之上的一支火把,沉默地指向东方那片燃烧着血与火的土地。

渡河毕。战车在岸上重新集结。这支庞大的军团如同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在炎热中无声前进,车轮碾压着齐国东部边界干裂的硬土,扬起的黄色尘土经久不散,在军团后方形成一条盘踞不去的土黄色长龙。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齐国边境的戍卒望见遮天蔽日的晋旗和连绵不尽的兵车长阵,早已闻风丧胆,弃守的城邑如断线的木珠接连滚落。兵锋所指,一片凋敝的寂静。郤克稳坐于战车之上,目光掠过那些被齐人放弃的颓败村庄,低矮的土墙上还留着新涂抹不久的齐国戍卒布告残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攥着车轼的手背,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嶙峋发白。

传令兵飞驰而来,卷起一阵烟尘:“报!齐顷公倾全国之兵,已出临淄,列阵于靡笄山麓!”声音带着嘶哑的风尘气。烟尘在士兵间弥散开来,带着远方战场的土腥气。郤克猛地抬头,向东凝望。远处,在地平线上,似乎有细密的、与风沙不同的黑点在躁动集结,如同蚁群汇成一片压城的乌云。他深黑的眼眸微微一缩,随即恢复沉静,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不见涟漪。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燥热沉默的行军队伍中清晰传递开来,如同绷紧的弓弦终于释放时的那一声微鸣。

“诺!”三军执戟回应,声浪陡然拔起,汇聚成一声沉闷的雷霆,震得扬起的黄尘微微颤抖。晋军阵列的推进陡然提速,战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越发密集急促,如骤雨敲击大地的胸膛。一股肃杀的气流,随着这支铁甲的洪流和漫天不落的黄尘,无可阻挡地涌向齐国腹地那片巍峨矗立的苍翠山影。

时维六月,丙子,朔风自北而来,吹过靡笄山连绵起伏的苍茫轮廓,竟带着一丝割裂肌肤的凛冽。太阳悬于中天,白炽而刺目,将光芒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下方广阔干硬的鞍原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静默,只有成千上万面战旗在风中翻卷时猎猎作响的声音,交织碰撞,发出沉闷如夏日惊雷滚动于云层深处的回响。

中军赤色大纛之下,郤克肃立战车,犀甲严整,剑佩锵然。他的目光穿透稀疏的烟尘,牢牢钉死在对面齐军阵列正中的那一乘华盖戎车之上——玄色镶金边的旄旗猎猎飞舞,旗下年轻君王的身影依稀可辨。一股血腥气自他心底翻涌,直冲咽喉。晋军阵线稳固如山峦,铁灰色的方阵铺展至视野尽头,无声的压力如同巨石悬顶,沉沉地挤压着战场中每一缕空气。

“咚咚咚咚——!”

骤然间,晋军巨鼙发出震裂原野的咆哮!撼天动地的鼓点并非催促冲锋,而是晋军全面进逼的战号!前军巨大的橹盾如同一排排骤然拔地而起的黑色岩壁,轰然落地!每一面沉重的盾牌砸下,地面都微不可察地震颤一下,带起一片细小的尘土。盾后甲士齐齐怒吼,声浪如滔天海啸拍岸!橹盾间隙中寒光闪烁,戈矛如无数毒蛇昂首待噬!晋军开始整体向前碾压!

齐顷公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被低估的暴怒。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满绿松石的华丽长剑,剑尖直指晋军中军大纛,嘶声咆哮,年轻的声音在兵刃的肃杀中迸发出玉石俱焚的凶狠:“齐之锐士!敌之辎重,尽在眼前!摧破之!我大飨全军!”他剑尖所指,正是晋营方向隐约可见囤积如山的草料粮秣。

“杀!”齐军战车如嗜血的铁兽轰然脱离本阵!御者鞭影狂闪,鞭梢在空中炸开一记又一记尖利的爆响!驷马嘶鸣,带着疯狂的劲头率先扑来!他们避开了晋军如同铁城般的橹盾正面,如同一把锋利的斜刀,狠狠切入晋军前阵与左军之间的相对薄弱空隙!车右甲士奋力投掷出短戟,铜钺挟着恶风呼啸飞旋!

郤克手中令旗疾挥。左军栾书的令旗亦飞速摇动!被冲击的左军部分战车看似被这悍勇的突击逼得后缩,如同堤坝被撕开一道裂口!缺口瞬间扩大!骄纵的齐军精锐以为晋军左翼动摇,狂吼着乘胜涌入!

“哗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兀响起!左右两翼,土燮率领的上军、栾书亲自压阵的下军猛然收紧!数支蓄势待发的锐利矛戈之阵如巨大铁钳骤然合拢!如同两道崩塌的铁色洪流,携着无法阻挡的恐怖冲击力,狠狠砸向突入阵中、狂飙突进的齐军车骑侧翼!无数密集如林的长戟组成移动的钢铁荆棘丛,平推而过!

齐军突进的迅猛势头戛然而止!冲在最前的几乘齐军战车甚至来不及调转车辕,便被侧面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晋军步卒淹没!沉重的战车车轮被无数钩镰枪勾挂住,车身顿时倾覆!车中的甲士不及跃出,已被数柄长矛刺穿,惨嚎声被淹没在更狂暴的吼杀声中!后续齐军战车疯狂挤压,进退维谷,瞬间在狭小的冲突地带乱成一团相互倾轧的烂泥!

“嗖——!”一道格外刁钻的黑影,如同从幽冥中钻出的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利锐响,自混战的车阵方向破空而至!

“噗嗤!”一声血肉被洞穿的闷响!

郤克闷哼一声,身体剧震!一支白翎黑杆的重箭深深嵌入他左肩甲胄关节的缝隙!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浓稠滚烫,沿着厚重的犀甲纹路疯狂流淌,浸透内衬,一直淋漓到他脚边的车板上!眼前瞬间一片血色晕眩。剧烈的疼痛和骤然流逝的热量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委顿下去!

“主帅!”身边卫士惊呼,欲上前搀扶。

“吁——!”郤克的御者解张,猛地一把死死挽住躁动的辕马缰绳,手臂肌肉虬结如同老树根须。他的右臂赫然插着一支流矢,箭头透臂而过,猩红的血珠正沿着箭杆滴落车板!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孔扭曲变形,冷汗瞬间湿透鬓角!他艰难地回头,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主帅!伤自始战已受两处!小人死不足惜!然则士卒皆瞩望于您!”他强忍着痛楚,几乎是以燃烧生命般的意志吼出最后一句,“主将之旗若不倒,三军之气便不败!望主帅强忍!”他满是血污汗水的脸上,那双紧盯着郤克的眼睛里,只剩下一股近乎献祭般的决绝赤焰。

郤克死死咬紧牙关,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喉结剧烈滚动着,将涌上来的腥甜狠狠咽下!肩头剧痛如同烈火在灼烧筋肉!视野里的血色疯狂地扭曲,如同煮沸的岩浆。他猛地一挥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压下卫士的手!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抽出车右卫士手中那面沉重的、缀着铜镞的红色令旗,那旗杆冰冷坚硬!他紧握住那能刺破掌心的冰冷,那触感竟压住了剧痛!令旗被他狠狠举起,朝着敌军中军方向——那面象征齐侯的玄色金边大旄——带着全身不顾一切的暴烈狠劲猛挥下去!仿佛要将那旗帜彻底撕裂!

“击鼓!击破中军!”他的吼声如同重伤濒死的凶兽在咆哮,震得身侧卫士耳膜嗡鸣!因血流过多而变得异常嘶哑的声音竟破开战场喧嚣!

赤色令旗在猎猎风中招展如血!早已预备的晋军阵后,巨大的兕甲炮梢被数十壮汉合力推动绞盘!机括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尖叫!装满碎石和尖锐铁块的兜袋如同死亡的摇篮被巨力抛向半空!

“轰——!!!”

沉闷如雷的巨大爆响!那不是一声,而是数十声密集如骤雨的死亡宣告!无数石弹铁块划破刺目的天光,带着凄厉无比的尖啸,如同诸神降下的愤怒冰雹,狠狠砸向齐顷公中军所在!密集的、毁灭性的抛物线落点正是那辆最为华丽的戎车!

华盖被砸得四分五裂!车辇粉碎!辕马惊嘶倒地!护卫步卒被砸得血肉横飞!惨嚎声瞬间撕裂了战场上空!顷公战车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烟尘碎石如浊浪腾空!

尘烟弥散,顷公戎车旁另一乘毫不起眼的副车上,车右逄丑父肝胆欲裂!他看到晋军最精锐的陷阵锐士,在一员小将的率领下,正冲破被炮石打懵的齐军阵脚,如同烧红的铁锥刺穿油脂般直逼中军辕门!他们的目标,正是顷公!晋军的咆哮声已经清晰可辨!

死亡的阴影已覆盖至头顶!逄丑父眼中血丝爆裂!根本无需言语交流!生死抉择只在瞬息!他几乎是凭着肌肉的记忆,猛地一脚狠踹向惊魂未定的齐顷公!

“君上低头!”嘶吼被淹没!

顷公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踹得身子重重前扑!几乎在同时,逄丑父魁梧的身体如同狸猫般弹起,闪电般扑向车左!双手以擒拿绞索般的巨力,一把死死掐住顷公的后颈和腰带!以一种近乎粗暴、完全不讲礼法规制的动作,在车驾高速行进的颠簸中,硬生生将顷公从左侧尊位扯离!自己则用肩膀重重一撞,强行跌坐进顷公方才的位置!同时,他那如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腰间沉重的短剑猛地按在顷公的腰间—此刻,身披华服的顷公被死死按在原本车右的位置上!两人位置在疯狂颠簸中瞬间完成调换!顷公滚热的额角撞在冰凉、沾满尘土的铜车辕上,磕出一道血痕!

战车仍在飞驰!一道深辙突然出现,车轮猛地一震,车身剧烈向右倾斜!惊魂未定的车辕驷马被车辕骤然拉偏方向,带着巨大惯性猛然偏离了驰道!“轰隆”一声!前侧车轮重重撞上一棵歪斜古柳凸起在地面的虬结老根!剧烈的冲撞让整个车厢几乎要解体般发出可怕的呻吟!巨大的扭力瞬间卡死了车轮!驾车的驷马被硬生生拽得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悲嘶!

“轰——!”整辆战车带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骤然倾覆!巨大的冲力将顷公和逄丑父一齐甩了出去!

烟尘弥漫!那员晋军骁勇小将韩厥,面容冷峻如铁,身先士卒,疾步冲来!他的目光如鹰隼锁定了从烟尘中狼狈爬起、身穿国君华服的人影!韩厥猛地一挥手,数名如狼似虎的晋军锐卒立刻合围而上,冰冷的矛戟死死抵住了对方的胸膛和背心!那华丽战服的前襟已沾满尘土和疑似血迹的污痕。

韩厥猛地单膝跪地,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膝盖砸在坚硬的鞍原土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他双手按剑拄地,头颅深深垂下,声音却平稳清朗,字字清晰地穿透混乱杀伐的喧嚣:

“奉寡君之命,将帅甲胄之卒百乘,东平鲁、卫之难!今见齐君在此,戎服加身,未敢遽以锋镝犯君之尊体!然两军阵前,唯有执贽奉玉,请君与我军,暂往营中一晤,共商息兵之事,可保两全!”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锋,瞥向齐侯腰间所悬玉佩的样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望君上休要见怪!”那最后几个字,仿佛带着冰碴子,重重砸在地上。

匍匐在尘埃中的齐顷公,此刻身上穿着车右卑臣的寻常皮甲,面上沾满污血和泥土,看不清本来面目。他的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地面,指尖刺破了皮肉!他能看到韩厥跪下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洞彻冷笑,那声音里掩不住的戏谑!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逄丑父腰间那块显眼的、代表国君身份的玄鸟环佩!那是致命破绽!他不能动!喉间涌上一股几乎扼死自己的腥甜!

被围困的逄丑父眼神剧烈波动,强作镇定。眼角的余光扫到几步外、埋在土尘里如死狗般匍匐的国君背影。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过度压抑而嘶哑变形,模仿着君主的腔调,带着压抑不住惊怒向韩厥斥责:“狂悖!寡人岂容你等……”话语突然中断!他仿佛被剧痛击中般弯下腰,用那只未持剑的手死死捂住腰腹——恰好挡住了腰间那块要命的玄鸟环佩!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臣逄丑父!”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痛苦、懊恼和一丝疯狂,“君上龙体有恙!水快取水来!”他的目光猛地扫向不远处仍在匍匐的车右,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快去后山泉水处取水!要活水!”那吼声如同困兽濒死哀鸣,“君上之渴,急如火焚!速去取水!若误了君上之饮,夷你三族!”喷吐而出的唾沫星子在刺目的阳光下闪烁。

那声音尖锐刻薄到如同鞭子抽打!匍匐在地的齐顷公身体剧烈一震!他猛地从尘土中挣扎爬起,泥污血污覆面!他不敢抬头,身体筛糠般发抖,嘶哑着嗓子应道:“诺诺!”随即连滚带爬,不敢向战场任何方向看哪怕一眼,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着韩厥来时相反方向的密林后山冲去!身影眨眼就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厮杀背影之中!每一次踉跄的跌倒,他都是手脚并用地爬起,如同丧家之犬,在韩厥冷漠的注视下消失于视线的尽头。

晋营中军帐内,血腥味混杂着燃烧松脂的气味浓得化不开。高烧的伤口让郤克脸色白得如同素帛,肩窝处厚厚的药布还在不断沁出触目惊心的红。他端坐于主案后,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被血浇透的石头。几名力士粗暴地将五花大绑的逄丑父推到军帐中央,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

“呵。”郤克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磨砂般的冷笑。他微微抬眼,左肩的剧痛让他每个动作都艰难无比,声音也因此异常干涩扭曲:“……齐顷公何在?金蝉脱壳之戏倒是好手段。”案上烛火因他开口的气息而摇动了一下,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逄丑父猛地挺直被反剪的脊梁,脸上毫无惧色,只有粗犷眉宇间的坦荡与决绝。汗水混着血痕自额角滚落,砸在沾满尘土的地席上,洇开微小的污迹。他迎着郤克审视的冰冷目光,咧开嘴,露出一个在火把光下白得瘆人的笑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铁锤砸在铁砧上:

“郤帅!事已至此,何须多问!丑父不才,代君受戮,天下共鉴!然则今日晋杀一舍命救主之臣!他日天下诸侯,谁人敢效必死之忠?弑君易,收天下士子之心难!孰轻孰重,帅自思之!”最后一句落地,他猛地一梗脖子,双目怒睁如铜铃,直刺帐顶!嘶哑的尾音在死寂的军帐中嗡嗡回荡。

帐内一片死寂。唯闻帐外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伤兵的压抑呻吟。高居主位的郤克死死盯着逄丑父那张须发戟张、毫无惧色的脸。烛影在他脸上疯狂跳动。那只按在案头的手,指节绷得泛出青白色,伤口处的剧痛似乎在提醒他此役未竟的仇怨。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帐内诸将,从主位侧后方的士燮、栾书,到帐中执戟卫士,无数道目光凝聚在郤克那只紧握的拳头上,空气紧绷如即将崩断的弓弦。

终于,那只骨节嶙峋的拳头,在所有人屏息的凝视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疲惫而冰冷地挥了一下手,袖口拂过染血的剑柄:“放了他。”

绳索坠地的窸窣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逄丑父被推搡着送出帐门。就在踏出军帐界限的刹那,帐内光线从背后照亮他魁梧的身形,那个挺直的脊梁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在黑暗中移动。他没有回头,大步走入了帐外沉沉的黑夜中。夜色笼罩了他的背影,也掩去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波动。

数日后,马陵之地。初夏暴雨初歇,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与血腥气息。齐顷公立于仅剩不多的、满是刀痕的车驾前,面色苍白如纸。他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是一对羊脂白玉圭,玉色温润,在雨后泥泞的反光里透出一份不合时宜的清冷光晕。齐大夫国佐跪伏在泥水中,声音带着一丝竭力压抑的颤抖:“寡君谢罪于前,谨献国宝!惟求罢兵息战,重修盟好!”

郤克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安置于土丘上的胡椅里,身后的赤色大纛吸饱了水汽垂挂着。他肩伤未愈的脸色在雨后阴郁的光线下显得灰败阴沉。眼皮微抬,目光并未落在那价值连城的玉圭上,却如冷箭般直射国佐:“玉?何足道哉!”声音嘶哑,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第一,献出萧桐叔子!便是当日宫阙高台之上,帷幔之后讥笑我郤克跛行之妇人!我要雪此奇耻!”

国佐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脸色瞬间变得比他手中玉圭更苍白。他愕然抬头,失声道:“郤帅!叔子乃寡君之母!身为人子,焉敢以母为质?!此悖逆人伦……”

郤克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对国佐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用他那干裂带血丝的嘴唇吐着不容置疑的字句:“第二!”他伸出未伤的右手,指向远方雨雾中依稀可见的齐国田垄线条,“尽改汝国田亩阡陌!自今日起,齐境之内,必以东西为行!使我晋师自西东进之日战车驰骋,一马平川!无可阻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压下!

国佐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布满血丝,涌动着绝望与一种濒死反击的怒涛。他挺直了身体,不再是屈辱的跪姿,而是颤巍巍地站起,尽管泥水没膝!那匣中的玉圭都因他身体的剧烈晃动而发出轻响。

“郤克!”他嘶吼出执政的名字,声音因激动而破裂,“叔子岂止吾君之母?若按诸侯媾礼,她亦乃晋侯之母!中原霸主,执义以伐无道!如尽索母叔,逼改阡陌此是义师,还是豺狼?”雨水顺着他愤怒扭曲的脸庞流下,不知是雨是泪。他那双死死盯着郤克的眼睛,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孤狼,布满红丝,燃烧着最后的、绝望的尊严火焰。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如此暴虐之行,传扬天下晋之霸业,还有公义可言否?!”

郤克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冷彻骨髓地锁在国佐那张因激愤而几乎扭曲的脸上。雨点打在战车顶棚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噼啪声。他裹在厚氅下的身体挺直了几分。他盯着那匣子中的玉圭良久,那温润的白光仿佛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只按在案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清晰无比。

突然,他猛地挥了一下手,动作竟带着一种暴烈之后的疲惫:“滚!带上你的玉圭!”那嘶哑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传令!齐国所侵鲁、卫疆土,一城一地尽归其主!三军即刻拔营——归晋!”

大雨如注,冲刷着马陵道上凝固的血浆和倾倒的旌旗残骸。晋军庞大的黑色阵列在雨幕中缓缓调转方向,车轮碾过泥泞,留下深深的沟壑,如同大地新的伤口。齐人目送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耻辱的黑色渐渐融入雨雾深处。国佐颓然跪倒在被雨水浸透的泥泞中,匣中的玉圭染满污泥污血,温润的光芒被彻底扼杀。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不知是冷汗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顺着他苍老起褶的脖颈,重重地淌入衣领深处。天地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雨声。

晋都新田的宗庙高台之上,寒风如同冰冷的铁梳,粗暴地刮过每个甲士的青铜兜鍪和冰冷矛戟。阳光惨淡地穿透铅灰色的浓云,将巨大的晋侯宫阙投下死气沉沉的、扭曲变形的阴影。

沉重的玉罄声在高阔的殿宇间回荡,余音撞向镶嵌着蟠螭纹的巨大梁柱。晋景公端坐于大殿之上。赤色镶玄边的广袖大裘衬得他面色沉郁威严,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在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缓缓环视阶下。郤克、士燮、栾书……一张张在鞍原血战中淬炼出的面孔,肃穆排列。殿内弥漫着浓郁的、冰冷的肃杀之气和封赏前令人窒息的期待。空气中隐约飘荡着宗庙特有的檀香气味,与大殿四角巨大铜火盆中燃烧的松炭烟气混合在一起。

“鞍战之功,光耀晋室。”景公的声音不高,字字句句如同锤炼过的青铜钟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清晰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三军将佐,勋劳卓着。为彰其功,固我霸业之基即日起,增置六卿之位!”

如石破天惊!“嗡——”一声轻微的震动在重臣间传递开,细微得如同寒风吹过冰面。阶下重臣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了灼灼的光,却又被极力压制着,在古井无波的表面下,是权力格局骤然改变的滔天巨浪。唯有郤克,裹在厚实的紫服中,左肩因伤依旧微微倾斜着。他低垂着眼睑,似乎那惊雷般的封赏与他无关。阳光透过殿门缝隙,恰好照亮他紧抿的嘴角——那弧度冷硬得如同镌刻在青铜爵上的铭文,既无喜悦,亦无激动,只有经血海沉浮后的冰冷却近乎凝固的沉重。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破了新田宫阙深重的阴影。八名齐国力士合抬一座巨大的礼器,深青色的青铜铸造,三兽足如巨爪死死攫地,其上盘龙攀附,狰狞威严——一件罕见的特大方鼎!鼎腹内盛满清水,水面平静如镜,清晰地映照着大殿穹顶的藻井与肃立的甲卫,也映出缓缓步入殿内的那个身影。他依旧年轻,那张昔日狂放桀骜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华贵的冕服之下,身形仿佛瘦了许多。他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覆盖着玄色丝帛的漆盘。当他走向晋国丹陛,目光穿过肃立的晋国卿士,与那位端坐于高位的北方霸主相遇时,时间仿佛冻结了一瞬。景公冕旒之下深不可测的目光,恰似万年寒潭,无声审视着阶下这曾经的狂徒、如今的囚抑或是臣?

顷公在距丹陛数步之遥停住。他缓缓躬下他尊贵的腰脊,一直躬到一个极度卑微的角度,仿佛连头顶的冠冕也在低垂着祈求宽恕。他双手将那漆盘高举过顶,身体因这屈辱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晋侯……”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像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寡人不修德行,干犯天威今日今日……”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那翻滚的腥气。然后,用尽了生命余烬般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玉石俱焚般的狂热与孤注一掷的卑微:

“谨献此物不臣之国主,愿尊晋侯为王!天下诸侯,共效之!唯求晋侯纳此诚心!”

“唰——!”

整个大殿的空气被彻底抽干!仿佛无形巨锤狠狠砸中了所有晋国臣子的胸膛!无数道骇然惊愕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骤然射向顷公手中那被托举的漆盘!尊晋为王?这早已被礼制锁入棺椁的古老称谓?犹如一声炸雷,彻底粉碎了维持百年的脆弱秩序!阶下郤克紧闭的眼睑猛地抬起,瞳孔骤然收缩!那被掩盖在冕旒阴影中的晋侯脸上,似乎也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大殿死寂到能听到青铜灯盏内火苗燃烧的噼啪轻响。那方鼎水面倒影里的丹陛之上,晋侯端坐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只有水波那微不可查的涟漪显示着这一丝波澜。

景公宽大的袍袖下,那双指节刚硬的手猛地攥紧了袖缘!指甲深陷于繁复的刺绣纹路之中。他凝视着齐人手中那覆盖玄帛的“王冠”,目光沉得像深渊下的陨铁。齐顷公的头颅更深地垂向地面,如同等待最终的裁决。

“齐君……”景公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炉里淬炼出的滚烫青铜,艰难砸落,“周德虽衰,天命犹在周王!寡人……”他停顿了极其漫长的一息,如同抽尽胸腔的空气,“何德何能僭居‘王’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的断然回绝!清晰无比地回响在空旷压抑的殿堂里。

丹陛之下,举着漆盘的齐顷公身体重重一颤!似解脱,又似彻底的绝望,更深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他默默收回那高举的手臂,收回那份点燃了整个大殿又将大殿瞬间冻结的僭越之物。玄色丝帛在殿门透入的寒风中轻轻拂动。他退下了。脚步在冰冷光滑的殿砖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一步一步,远离那象征天下霸权的王座丹陛。高大的背影缓缓融入殿门之外那无边无际的灰黯天色里,显得异常渺小与孤绝。

大殿依旧沉寂。唯闻殿外寒风穿过檐角铜铃的呜咽声。那巨大的方鼎水面中,波澜终于彻底平息,将晋侯端坐的影像重新凝固成一尊毫无表情的青铜神像,亘古未变。丹陛之上的霸主,目光越过空旷的大殿,穿过洞开的殿门,落在那齐国特使远去后残留的一片虚空上,深不可测。风卷起尘埃,在门限处打着旋,仿佛在无声叩问着什么。郤克的肩伤处似乎隐隐作痛,他微微侧身,袍袖拂过冰冷的佩剑,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如同叹息落入了冰冷的深潭。六卿之位已定,而裂开的缝隙无声扩大。

齐顷公的车驾,碾过临淄城熟悉的青石板街道,马蹄声清脆,却再不复往日的张扬。城中百姓扶老携幼挤在道旁,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一乘明显失去往日华丽色彩的驷车。车窗帘幕紧闭,隔绝了内外。人群的视线里有好奇,有忧虑,更深的则是刻骨的恐惧——这恐惧并非源于归来的君主,而是来自那场几乎耗尽了齐国膏血的鞍原之战烙下的累累伤痕。

宫门在身后沉重闭合,隔绝了市井之声。顷公并未走向常朝的殿宇,而是踩着熟悉又陌生的砖石小径,独自一人走向那片曾豢养天下奇兽、珍木繁花、象征他少年轻狂的御苑深处。苑门洞开,一股混合着草木凋败腐烂和野兽粪便的浊气扑面而来。枯黄的荒草已经漫过膝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昔日色彩斑斓、鸣声悦耳的珍禽异兽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头瘦骨嶙峋、斑秃丑陋的雉鸡惊惶地从荒草丛中扑翅飞起。池水干涸龟裂,裸露的黑色淤泥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断折雕栏埋在藤蔓纠缠的废墟里。整片御苑,如同一具被吸干精髓后抛荒的巨大尸体,在深秋的夕阳下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伸手拂过一截枯槁开裂的木栏杆,指尖沾满厚厚的尘灰。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国家的君主,而是一个骤然窥见繁华废墟的少年。他的指骨在那片枯死的木头上无意识地收紧、松开、再收紧。夕阳残血般的红光透过枯萎枝桠的缝隙投射在他瘦削的侧脸上,光影将那脸上曾经所有的年少轻狂都雕刻成嶙峋深刻的忏悔。

“开苑!”他蓦然开口,对着身旁呆立、垂首不敢言的内侍,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如同宣布最后的判决,“即日!将此苑中所有生灵,尽数放出!草木任百姓采撷砍伐!泥土尽归黎民!”

“君上?!”内侍惊恐抬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顷公猛然回身,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直逼内侍的心魄:“传寡人诏令:齐国上下,粟米布帛之赋,自今岁起,减五抽一!临淄城内所有官仓,除留足国用军粮,余者即日开仓!按户按丁,无分贵贱老弱,一体放赈!”他的声音在空旷衰败的苑囿废墟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又像敲打在腐朽的枯木上。

新令如火般在齐国蔓延焚烧。无数贫弱的脊梁被骤然减轻的赋税压直了些许。饥饿的眼睛在开启的粮仓前焕发出麻木之后的第一丝活气。有司官吏穿梭于陋巷病坊,铜钱和粗粝的粟米流入最卑微的鳏寡孤独手中——那只手如同枯萎的树枝,捧住微薄的救济时,指关节突兀地发白,骨节在粗糙掌心的衬托下无比刺眼。市井巷陌之间,终于开始有了久违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寒冬后第一线微弱的春风拂过冰面。

“君上废了猎苑减了税赋家里的老翁领回了大夫给的药钱……”

使者带着齐国精心挑选的厚礼穿梭于列国之间。车厢里堆叠的锦帛丝缎泛着柔和昂贵的光泽,珍奇的漆器木器散发千年沉木的幽香,活蹦乱跳的太牢三牲在车后哞哞嘶鸣。贡物的规格远超礼节所载,丰厚得令收受者讶然甚至不安。使节谦卑的措辞被写在刻着精致鸟兽云纹的竹简上。

“寡君失德,鞍原之过敝邑但有寸产,愿输于贵国,修万世之好。”

宋、郑、曹、卫……各国大夫看着眼前这些远超“赔罪”分量、足以称得上“厚赂”的礼物,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宋国高门大屋的精舍里,氤氲的兰膏香气也难掩那份沉重礼单带来的诡异压力。郑国宗庙阶前,成捆的丝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而照得观礼的贵卿心头阴影更深。曹国的执政卿翻动简册,指尖被竹片棱角硌得生疼。卫君新返的宫室里,青铜礼器沉重冰冷,折射出使者那张疲惫至极却又强撑着得体礼数的脸。

一种无言却沉重如山岳般的压力,正随着这些来自临淄的辎重车队,沉默而牢固地勒紧每一个邻邦的脖颈——非以兵戈,乃以馈赠;非以威迫,乃以情义!被割让的鲁卫城邑已归,割裂的伤口开始结痂。曾经几乎彻底塌陷的齐国宫殿,在废墟之上,正以一种近乎自我献祭的姿态和难以估量的财富缓慢而痛苦地撑起。沉重的负担如同跛行的身影,却每一步都更沉重地踏在破碎的国土上。倾公废苑的枯草之下,隐隐有青芽在黑暗深处倔强挣扎。

临淄城的七月,雨水像是被戳破了天的水囊,昼夜不停地倾泻而下。阴沉的天空如同蒙着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粗葛布,闷热得令人窒息。细密的雨水敲打着太庙屋檐上排列整齐的青色筒瓦,汇成一条条细小冰冷的水线,沿着瓦当滴落,在殿前平整的石板上凿出无数微小的、深色的圆点,连成一片迷蒙的水帘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木头腐朽味和香火灰烬被雨水反复打湿后发出的那种阴郁沉闷的气息。

一阵低沉、压抑的恸哭声从宫城深处隐隐传出,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艰难地扩散开来,如同沉没在水底的一声悲鸣。那是哀伤的宣告:齐顷公薨逝了。

殡宫设置在临淄城北的太庙偏殿。殿内光线晦暗如黄昏,空气中凝结着水汽与浓重樟脑混合的怪异气味。齐顷公的灵柩安静地停放在大殿正中的高台上。那是一具巨大的梓木棺椁,内外髹以厚重的玄色大漆,表面镶嵌着打磨得光滑如镜的蚌片,拼镶成繁复古老的玄鸟、云纹与雷纹,在长明灯幽微跳动的光线里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棺椁四周放置了冰鉴——巨大的青铜方鼎盛满冬天储藏于地下冰窖的坚冰,寒冰散发出的冷气在四周凝结成一层白霜,像一层冰冷的寿衣裹覆在椁室边缘,将夏日的酷热隔绝在生死界限之外。灵堂前方竖立着一面硕大的“铭旌”,墨书赫然写着“大行齐侯之柩”。无数白色的魂幡悬挂在梁柱之间,如同巨兽垂死的触须,在幽暗的光线里缓慢飘动。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天色依旧是令人绝望的铅灰。送葬的队伍如同一条缓慢爬行的黑色长蛇,沉默地蠕动着,行进在临淄城外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的驰道上。白麻布做成的引魂幡被风雨打湿,沉重地垂着,被高擎于队伍最前方。数十名身披素麻、腰系葛带、头戴三袅冠的礼官肃立在高高的灵车两侧,口中唱诵着古老的招魂之曲: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歌声悠长悲切,混着风雨呜咽,钻入每一个送葬者的心底。灵车由两排驾者引辔,左右共有八匹训练有素的黑色骏马牵引,每匹马都覆盖着刺满白色日月星辰图案的黑色帛衣。车架庞大而肃穆。车后紧随着庞大的送葬行列:新即位的齐侯和宗室子弟皆披斩衰重孝,粗劣的麻衣草履,以竹为笄束发,面色惨白如纸,由宫人搀扶着在泥泞中蹒跚前行。身后,是由战车、步卒组成的森严方阵,冰冷的甲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戈戟斧钺的锋刃在灰霾的天光下凝滞不动,只有军阵前行时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泥泞的轱辘声响,合成一支毫无生气的死魂灵之曲。再后是连绵的车队,装载着无数陪葬的漆器、青铜礼器、玉器、帛画、简册,车轮深陷于泥水中,艰难地向前挪动。最后是国都的黎庶,人群如同墨水滴入水中般弥散开来,望不到尽头。

队伍终于抵达郊外预定好的陵地。这是一个依着低矮山坡开凿的深穴,穴壁夯土如同砖石般坚硬。穿着麻衣草鞋的国老面容枯槁,颤巍巍地从沾满雨水的泥地里捧起新掘的第一抔黄土,高举过顶,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嘶哑地吐出古老的祝祷:

“大行公侯谨受圭璧今葬于兹魄安居兮!”

声音在凄风冷雨中飘散。

一队身着玄甲,面覆青铜兽面甲具的守陵力士上前,他们的动作机械而沉重,如同地狱派出的执殳武士。他们合力抬起那具沉重的梓木棺椁。棺椁表面镶嵌的蚌片玄鸟纹饰在瞬间滑过的一丝惨淡天光下闪出诡异的光芒。棺椁被缓缓沉入幽深的墓穴底部。力士退后。新君手捧着一块雕刻着双螭纹的玉璧,走到墓穴边缘。他闭了闭眼,泪水无声地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深色。他用力将那玉璧高高抛起!玉璧在空中划过一道灰白的弧线,“噗”一声落进穴底,砸在梓木棺椁的盖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接着是新君带头,宗室、卿士、士卒乃至一些站在队伍前列的国老依次上前,人人手中都捧着一抔泥土。手臂在冷风中颤抖着,一捧接一捧的泥土和沙石被抛入穴中,撞击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最初只是沙粒的轻响,随即泥土覆盖棺盖的撞击声越来越钝重、密集,宛如一场规模宏大的倾盆之雨。那象征王侯尊严的棺椁被这一层层来自大地的沉重沙石缓慢却不可抗拒地埋葬。

当最后一捧泥土落下,巨大的墓穴已被填平。地面仅剩下一座隆起的、覆盖着新鲜湿润泥土的坟冢。那泥土被雨水浇透,泛着一种不祥的深黑色泽。玄色的王旗,在此刻缓缓降下。冰冷的旗杆顶端,那曾经翱翔天际的玄鸟图案颓然委顿于泥水之中,被随后而来、仿佛无穷无尽砸落的土块和冰冷的雨点覆盖,瞬间消泯了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新即位的国君缓缓跪伏在冰冷的泥水之中,对着那尚在堆积的封土堆深深叩首。雨水顺着他的发髻流下,滴入颈后的丧服深处,冰凉刺骨。

新君起身,接过内侍捧上的祭酒。沉重的青铜爵耳冰冷,爵内是新酿的薄醴。他举起沉重的爵,动作滞涩如同提举千钧。那爵的边缘抵在冰冷的唇上,薄醴滑入喉咙,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凉苦涩。

“父君……”他低哑的、破碎的声音被风声撕扯得几乎听不真切,“孩儿守此社稷!”

他身后,无数沉默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模糊一片,与那座刚刚堆起的、注定被风雨冲刷去轮廓的新土堆,渐渐融为一体。玄鸟已坠,唯余雨声潇潇,像是这片曾经骄傲的土地在为一个时代垂落帷幕时的呜咽低泣。苍茫茫的新土被冰冷雨水冲刷着,泛起微弱的浊黄,在泥泞中艰难沉沦,最终流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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