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溪水如同生命的血脉,重新流淌过干涸的营地。那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滴答”声,是悬于绝壁之上最动听的乐章。新挖的浅渠将珍贵的活水引入田边的小蓄水坑,再由果壳小心地舀出,一滴一滴浸润着略显蔫萎的赤粟根部。当清凉的触感深入土壤,那些卷曲的叶片,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在灼热的空气中重新挺立起青翠的脊梁。
水源危机解除,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缓。但守护的重心,已从根系转向了顶端。赤粟的穗,在持续的水分滋养和炽烈阳光的共同作用下,正经历着惊人的蜕变。
最初那点浅黄绿色的、玉石般的微凸,如同被无形的手缓缓拉长、膨胀。包裹它的细嫩苞叶再也无法束缚其中澎湃的生命力,被一点点撑开、褪向穗柄基部。真正的穗体显露出来!颜色由最初的浅黄绿,迅速沉淀为一种饱满的、带着温润光泽的浅金色。无数细密的小花簇拥在穗轴之上,如同为这新生的生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穗尖,几缕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花丝(柱头)悄然探出,在微风中轻柔摇曳,等待着授粉的契机。
“灌浆了!”陈景行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几乎趴在田垄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一株抽穗较早的赤粟。那浅金色的穗体,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能看到其中正在缓缓充盈流动的、乳白色的生命浆液。“看!这穗头,沉甸甸的往下坠!好!好啊!”
石岩黝黑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一株赤粟低垂的饱满穗头,感受着那份沉实的份量,咧开嘴无声地笑着,用力拍了拍陈沐阳的后背。
希望,从未如此具象。它沉甸甸地低垂在每一株青翠的茎秆顶端,闪耀着诱人的浅金光泽,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微甜的清香。这份具象,也引来了新的觊觎者。
藤蔓护田棚有效地阻挡了中小型雀鸟,却无法完全隔绝天空的视线。那些盘旋在高空的猛禽,锐利的目光早已锁定了这片悬崖绝壁上突兀的、生机勃勃的金色。起初只是零星几只羽翼宽阔、翼尖分叉如剪的黑色大鸟在高空久久盘旋,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嘎——呀——”鸣叫。它们的身影如同不祥的剪影,在碧蓝的天幕上划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是铁翼鸢!”石岩仰头望着天空,眉头紧锁,握着燧石长矛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扁毛畜生,眼神毒得很!专挑地里熟的、肥的啄!”
陈景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它们还在试探……等穗子再熟些,灌浆再足些……”他不敢说下去,但眼中浓浓的忧惧说明了一切。藤网的网眼,对于这种体型庞大、翼展惊人、俯冲力极强的猛禽来说,形同虚设!
女孩深褐色的眼眸扫过天空盘旋的黑色剪影,又低头看向田地里日渐饱满的金穗。她走到溪边,蹲下身,仔细地在湿润的溪岸和岩壁缝隙间寻找着什么。手指拨开潮湿的苔藓,捻起几块深褐色、半透明、质地粘稠如胶的树脂块。又割下几片叶片肥厚、汁液丰富的暗绿色藤叶。最后,她走向那片曾经熬煮苦楝汁的溪岸,在湿润的泥土里刮取了一些深黑色、细腻如粉的草木灰。
回到营地篝火旁,她将收集的树脂块放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用燧石小刀的刀背耐心地敲砸、研磨。坚硬的树脂在持续的敲击下逐渐变得温热、软化,散发出浓烈的松香气味。接着,她将捣烂的暗绿藤叶汁液倒入软化的树脂中,又加入几勺深黑的草木灰粉末。用一根细木棍用力地搅拌、揉搓。
渐渐地,石板上的混合物变成了一团粘稠、深褐近黑、散发着奇异混合气味(松香、草木灰的焦苦、藤叶的青涩)的膏状物。女孩用手指蘸了一点,轻轻一拉,能拉出细长粘稠的丝线。
“粘胶。”她将石板上这团深褐色的粘稠物质展示给石岩和陈沐阳看,又指了指天空盘旋的铁翼鸢,最后指向藤网护棚的边缘,“涂网,缠翅。”
石岩眼睛一亮:“好主意!让这扁毛畜生扑下来就粘住!飞不起来!”
说干就干。三人分工协作。石岩和陈沐阳负责加固藤网护棚的几处关键连接点,确保其能承受一定的冲击。女孩则用削尖的小木片,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粘性极强的特殊胶膏,均匀地涂抹在藤网顶棚和朝外一侧的藤条上,尤其是在那些猛禽俯冲时最可能接触到的位置。粘胶在空气中迅速变得半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哑光色泽,粘性却丝毫不减。
陷阱布设完毕,剩下的便是焦灼的等待。
金色的穗子在阳光下一日比一日饱满、沉重。浅金色的光泽逐渐沉淀为更浓郁、更沉实的金黄。谷物特有的醇厚香气在营地上空悄然弥漫,如同无声的邀请。
盘旋的铁翼鸢数量明显增多了。从最初的零星几只,变成了七八只一群。它们盘旋的高度越来越低,金属刮擦般的鸣叫愈发频繁、急促,充满了躁动和贪婪。它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下方那片诱人的金色,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气流中微微调整着角度,如同蓄势待发的黑色箭矢。
终于,在一个无风的午后,阳光灼热得仿佛要点燃空气。一只体型格外硕大、翼展近一丈的领头铁翼鸢,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嘎——!”啸叫!它猛地收拢双翼,庞大的身躯如同坠落的黑色陨石,以惊人的速度撕裂空气,朝着藤网护棚下那片最茂盛、穗头最大的赤粟田俯冲直下!尖锐的钩爪已然张开,目标直指一株穗头低垂、金光灿烂的赤粟!
“来了!”石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中长矛紧握,却不敢贸然投掷,生怕惊扰了陷阱。
陈沐阳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道俯冲的黑色闪电!
就在铁翼鸢锋利的钩爪即将触及藤网顶棚的瞬间——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湿布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俯冲的巨大动能,让铁翼鸢的利爪和胸腹狠狠撞在了涂满深褐色粘胶的藤网顶棚上!
“嘎——!!!”一声充满了惊愕、愤怒和瞬间恐慌的凄厉尖啸取代了俯冲时的凶戾!那粘稠的胶膏发挥了惊人的效果!铁翼鸢宽阔的黑色羽翼在接触藤网的瞬间就被牢牢粘住!它疯狂地拍打着翅膀,试图挣脱,但这挣扎反而让更多的羽毛和胸腹皮肉被周围涂胶的藤条死死粘牢!如同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粘性惊人的蛛网!
巨大的冲击力让藤网护棚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但石岩和陈沐阳提前加固的连接点发挥了作用,藤网整体并未垮塌。
就在这只领头鸢陷入粘网、疯狂挣扎嘶鸣的同时,另外几只紧随其后的铁翼鸢也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猛地拉高,在低空盘旋,发出焦躁不安的鸣叫,暂时不敢再轻易俯冲。
“好!”石岩大吼一声,机会稍纵即逝!“动手!”
他抓起早已准备好的燧石长矛,陈沐阳也握紧了燧石手斧。两人冲出作为掩体的岩石,朝着那只被粘在藤网顶上、正疯狂挣扎扑腾的巨大猛禽扑去!
铁翼鸢虽然被粘住翅膀和胸腹,但凶性不减!它那如同精铁锻造的钩喙猛地扭转,带着破风声狠狠啄向冲在最前面的石岩!速度快如闪电!
石岩早有防备,身体猛地向侧面一矮,沉重的燧石长矛带着全身的力量,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刺向铁翼鸢被粘住、无法移动的腹部!
“噗嗤!”矛尖刺入相对柔软的腹部羽毛,深入寸许!
“嘎嗷——!”铁翼鸢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嘶鸣,挣扎得更加疯狂!粘胶被撕扯,几根坚韧的藤条发出即将断裂的呻吟!
陈沐阳趁机绕到侧面,手中的燧石手斧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铁翼鸢一条正在疯狂蹬踏、试图撕扯藤网的粗壮腿爪!
“锵!”燧石斧刃砍在覆盖着厚厚鳞片的腿爪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鳞片碎裂飞溅,鲜血迸射!但未能斩断!
剧痛让铁翼鸢彻底疯狂!它不顾一切地扭动脖颈,巨大的钩喙再次啄向近在咫尺的陈沐阳!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切入!是女孩!她手中没有沉重的武器,只有那根造型奇特、顶端镶嵌着锋利燧石尖刺的藤蔓捕具!在铁翼鸢钩喙啄向陈沐阳的瞬间,她手中的藤蔓如同灵蛇般甩出,顶端的燧石尖刺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铁翼鸢那只因剧痛和狂怒而大张的、布满细密倒刺的咽喉深处!
“噗!”
尖刺入肉的声音轻微却致命!
铁翼鸢庞大身躯猛地一僵!所有疯狂的挣扎和嘶鸣戛然而止!那双充满暴戾和贪婪的黄色眼瞳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涣散。庞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沉重地挂在粘稠的藤网上,只有粘胶被撕扯的细微声响和顺着燧石尖刺滴落的暗红血液,证明着方才的搏杀。
另外几只盘旋的铁翼鸢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慑!它们发出一连串惊恐的鸣叫,猛地振翅高飞,如同受惊的黑色云团,迅速消失在远方的天际,再也不敢靠近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悬崖高台。
死寂笼罩了营地。只有藤网上挂着的巨大猛禽尸体,和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松脂焦苦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石岩拄着长矛,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溅上的血点从额头淌下。陈沐阳感觉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臂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他看向女孩,她正冷静地将藤蔓捕具从铁翼鸢的咽喉中缓缓抽出,深褐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
“好险……”石岩抹了把脸,看向藤网下安然无恙的赤粟田。金色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饱满的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沉静而温润的光芒。刚才的搏杀,并未波及它们分毫。
“穗子……保住了!”陈景行在阿木娘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到田边,看着那些低垂的金色穗头,老泪纵横。他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终于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托起一穗沉甸甸的赤粟。
穗体坚硬饱满,颗粒排列紧密,浅金色的外壳下,是即将成熟的、孕育着生命力的坚实内核。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份量。
女孩也走了过来,站在田垄边。她没有看那巨大的猛禽尸体,目光落在陈景行指尖托起的金穗上。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也照亮了她因搏斗而微微敞开的兽皮衣襟领口下,一抹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印记——那并非纹身或伤疤,而是一个天然的、深褐色的小小胎记,形状如同三片聚拢的、指向不同方向的狭长叶子。
陈沐阳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惊鸿一瞥。那奇特的胎记形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瞬间烙印进他的脑海。他心中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这胎记的形状,与岩壁上那个指向星辰的“烟径通天”符号中,某些笔画的末端,竟隐隐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神韵!
头顶,“烟径通天”的符号在澄澈的蓝天下清晰依旧。脚下,历经劫难的金穗低垂,沉甸甸地指向大地。女孩颈间那神秘的叶形胎记,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与古老的符号遥相呼应。归途的星图,大地的馈赠,守护者的秘密,在这片悬于大河之上的孤绝之地,交织成一道指向未来的、更加深邃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