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关于“推荐名额”的传言，终于在班里悄悄流传开来。
李晓明是在课间上厕所时，无意中听到的。两个隔壁班的男生站在小便池前闲聊：
“听说了吗？七班那个名额。”
“什么名额？”
“就那个啊，‘省级三好学生’推荐名额，听说高考能加分的那个。”
“哦哦，那个啊。定了吗？给谁？”
“还没正式公布，但听说七班班主任和数学老师都推荐了同一个人，教务处那边还在审材料。”
“谁啊这么大面子？”
“好像叫……李晓明？就那个平时不声不响，最近突然数学开窍的那个。”
水声和谈话声渐渐远去。李晓明站在隔间里，浑身冰凉。
果然。他的猜测被证实了。那个“文件袋”，数学老师办公室里的异常，年级主任提到的“补充材料”……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走出厕所，在洗手池前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子里，十八岁的脸庞湿漉漉的，眼睛里却盛满了三十五岁的沉重。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林浩要那样对他，为什么沈薇会配合，为什么整个小团体要将他排斥在外。
这不是简单的诬陷。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除行动。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某些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而“偷习题集”，只是一个顺手拈来、足够毁掉他名誉的借口。
回到教室时，他注意到林浩正在和数学课代表说话。林浩的表情很放松，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李晓明能看到他握着课本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那是紧张的表现。沈薇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英语书，但整整十分钟都没有翻页。
下午放学后，李晓明没有立刻回家。他找了个借口留在教室，假装整理笔记，实则观察。果然，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林浩和沈薇一起离开了教室。李晓明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去“老地方”，而是去了学校后门一家新开的奶茶店。九十年代末，奶茶店还是个新鲜事物，价格不菲，通常只有家境不错的学生才会光顾。李晓明记得，林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零用钱一直不算宽裕。
他躲在马路对面的报刊亭后面，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林浩和沈薇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各放着一杯奶茶。林浩在说话，表情很认真，偶尔还会用手比划着什么。沈薇低着头，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珍珠，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听。
大约二十分钟后，两人起身离开。李晓明正要跟上去，却看见林浩在店门口停下，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沈薇。沈薇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迅速塞进书包侧袋。
这个动作很隐秘，但李晓明看得清清楚楚。
钱？林浩给沈薇钱？为什么？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沈薇的家庭情况，陈静说过“比较复杂”。难道……沈薇家里有经济困难？林浩在接济她？如果是这样，那么沈薇配合林浩诬陷他的动机，就可能不仅仅是维护小团体关系那么简单了。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bp机突然震动起来。这个年代，学生有bp机还算稀罕，他家是去年才给他配的，为了方便联习。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数字代码——是他家楼下的公用电话号码，后面跟着“119”的紧急代号。
家里出事了？他心头一紧，顾不上再跟踪林浩他们，匆匆往家赶。
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父亲还没下班。家里一切如常。他松了口气，正要问是谁呼他，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刚才有个女孩打电话到楼下小卖部，说有急事找你，让你回电话。我说你还没回来，她就留了个号码。”
女孩？沈薇？还是陈静？
他看了一眼母亲记在挂历背面的号码，很陌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的电话。他走到楼道里的公用电话旁，插进201电话卡，拨通了那个号码。
响了三声后，电话被接起，是个女声，但不是沈薇，也不是陈静。
“喂？”声音很轻，带着犹豫。
“我是李晓明，你找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是……王宇的表姐。”
王宇？那个偷偷告诉他看见有人动沈薇桌子的男生？
“王宇他……他今天放学后没回家。”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爸妈都快急死了，后来在他书包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害怕’。”
李晓明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后来他妈妈想起来，他最近总念叨你们班的事，说有人冤枉你偷东西……李晓明，王宇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
“他在哪儿？”李晓明打断她，“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下午放学后，他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但图书馆老师说根本没见到他。有人看见他往老钢厂那边去了……”
老钢厂。那是城西一片废弃的工业区，厂房破败，荒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去，是附近出了名的“危险地带”。
挂断电话后，李晓明几乎没有犹豫。他冲回房间，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母亲在后面喊他吃饭，他只丢下一句“同学有事，晚点回来”。
骑上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他拼命蹬着踏板，朝城西方向赶去。初春的晚风刮在脸上，带着料峭的寒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稀疏，越往西走越荒凉。
老钢厂的大门早已锈蚀倒塌，他直接把车扔在门口，打开手电筒（出门时顺手从家里拿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废弃的厂房像巨大的黑色怪兽匍匐在夜色中，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眶。风声穿过钢筋铁骨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王宇！”他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回荡，“王宇！你在吗？我是李晓明！”
没有回应。
他继续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颤抖的轨迹。地上到处是碎砖、铁屑和废弃的机器零件，好几次差点绊倒。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什么东西腐烂的混合气味。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前方一栋矮房的角落里，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他冲过去，手电光照出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瘦小身影——正是王宇。男孩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两臂之间，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着。
“王宇！”李晓明蹲下身，手搭在他肩上。
王宇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看到是李晓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表姐给我打电话了。”李晓明尽量让声音平和，“你爸妈很担心你。跟我回去吧。”
王宇摇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不能回去……我害怕……他们知道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李晓明追问，“那天在教室，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王宇咬紧嘴唇，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手电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告诉我，王宇。”李晓明放轻声音，“你知道不是我做的，对不对？你看见的那个人……是林浩，对吗？”
王宇猛地睁大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个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李晓明继续问，“林浩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那个推荐名额，对吗？”
王宇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那天在储藏室，不只看见了林浩动沈薇的桌子……我还听见……听见他和沈薇说话……”
“他们说什么？”
“林浩说……说数学老师偏心，要把名额给你……说他爸说了，如果拿不到这个名额，考不上好大学，就让他毕业去厂里接班……他不能去厂里，他要去北京……”王宇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憋了很久，“沈薇说……说她爸的厂子快倒闭了，家里欠了好多钱……林浩说，只要她帮忙，等名额拿到手，他爸会借钱给她家……”
一切都清楚了。
推荐名额是导火索。林浩需要它改变命运，沈薇需要钱渡过家庭危机。而他李晓明，一个数学突然开窍、获得老师青睐的“意外因素”，成了他们计划中必须清除的障碍。
“偷习题集”只是个开始。毁掉他的名誉，让他在老师同学面前失去信任，那么即使数学老师想推荐他，也会因为“品德问题”而作罢。到时候，名额自然就会落到成绩同样不错、家庭背景更“清白”的林浩头上。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扫清了障碍，又用“帮忙”绑住了沈薇，让她不得不配合。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李晓明看着王宇，语气复杂。
“我……我不敢……”王宇哭出声来，“林浩他……他在年级里认识好多人……大刘他们也都听他的……我怕我说了，他们也会整我……就像整你一样……”
李晓明沉默了。他能理解王宇的恐惧。十八岁的世界，小团体的排挤、孤立，有时候比成年人的职场斗争更残酷，因为少年人还不懂得留有余地，他们的恶意往往更直接、更彻底。
“走吧，先回家。”他拉起王宇，“你爸妈快急疯了。”
王宇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废弃厂区。快到大门时，王宇突然停下脚步，小声说：“李晓明……那个习题集……其实不是林浩拿的。”
李晓明一愣：“什么？”
“我看见了……是林浩让大刘去拿的，然后塞进了你的旧书包里。”王宇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的柜子钥匙……也是林浩偷走的。有次你打球把外套放教室，钥匙从口袋掉出来了，他捡到了没还你……”
原来如此。钥匙的丢失，柜子的无法打开，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告诉我？”李晓明问。
王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怕……怕你知道了，会去找他们对质……然后事情闹大……林浩说过，如果你敢把事闹到老师那里，他就说你是因为被沈薇拒绝了，才故意偷她东西报复……他说，沈薇会作证，说你之前给她写过情书……”
李晓明如遭雷击。
情书？他给沈薇写过情书？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等等……记忆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好像确实有过那么一次……他写了一封信，但最终没有送出去，撕碎了扔进了学校后门的河里……
难道林浩看到了？或者沈薇自己发现了？
“我没有……”他艰难地说，“我没有给沈薇写过情书。”
“可是林浩说他有证据。”王宇怯生生地说，“他说沈薇也承认了……”
李晓明闭上眼睛。他明白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林浩的计划比他想象的更周密。即使他试图反抗，对方也准备好了后手——用“求爱不成反生恨”的戏码，彻底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能想得这么周全？
除非……背后有成年人指点。
林浩的父亲？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想起数学老师办公室里的那份文件袋，想起年级主任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个推荐名额，恐怕牵扯到的，不止是学生之间的竞争。
“走吧。”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把王宇送到他家楼下时，男孩的父母已经等在门口，看到儿子回来，母亲冲上来抱住他痛哭，父亲则红着眼圈对李晓明连声道谢。王宇被父母拉上楼前，回头看了李晓明一眼，眼神里有愧疚，也有解脱。
回家的路上，李晓明骑得很慢。夜风更冷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却又异常清醒。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了：动机、手段、证人、后手……一个完整的、针对他的阴谋。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去找老师揭发？林浩和沈薇会联手否认，大刘、猴子会作证，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证人”。他唯一的盟友王宇，刚才在家门口，当着他父母的面，已经改口说“只是学习压力大，一时想不开”，绝口不提教室里的所见所闻。
王宇退缩了。在父母的担忧和安全面前，他选择了沉默。
李晓明能怪他吗？一个胆小内向的男生，面对可能毁掉自己校园生活的威胁，选择自保，再正常不过。
那他自己呢？三十五岁的灵魂，难道要像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年一样，冲上去撕扯、哭喊、辩白，然后被更强大的力量碾碎？
不。那不是他的方式。
他把车停在路边，站在空荡荡的街口。远处居民楼的灯光温暖明亮，那是无数个平凡家庭的夜晚。而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少年们的世界正在上演着无声的战争。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
明天，数学老师应该就会把推荐材料正式提交给教务处了。然后呢？林浩他们会怎么做？继续施压？制造新的事端？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沉默地吞下所有的委屈，让那段记忆成为心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十八岁的李晓明或许无力反抗。
但三十五岁的李晓明，知道该怎么打一场不一样的战争。
他跨上自行车，朝家的方向驶去。车灯的光束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小段路。
足够了。能看到这么远，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