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教务处门外的布告栏前围满了学生。
白纸黑字的公示贴在玻璃橱窗里，标题醒目：“关于推荐省级三好学生候选人的公示”。下面列着三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着班级、主要成绩和推荐理由。
李晓明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推荐理由写得很详细：连续三年校级三好学生，数学竞赛市二等奖，近期进步显着，尤其数学思维突出，解题方法有创新性，经数学教研组集体讨论，认为具备较大发展潜力。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有人惊讶，有人羡慕，也有人表情复杂。李晓明站在人群外围，平静地看着那张公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数学老师顶着压力，坚持提交了推荐材料，并且通过了教务处的初审。
“让一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是林浩。他挤进人群，盯着公示看了足足一分钟。李晓明能看到他侧脸的肌肉在微微抽动，握紧的拳头藏在袖子里。沈薇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公示期是五天。这五天，将决定很多事。
当天下午放学后，李晓明没有立刻回家。他去了数学教研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请进。”
推门进去，数学老师正戴着老花镜批改作业。看到他，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摘下眼镜。
“老师，”李晓明走到办公桌前，深吸一口气，“关于那个推荐名额，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数学老师示意他坐下，表情有些严肃：“你说。”
“首先，谢谢您的信任和推荐。”李晓明的声音很平稳，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紧张，“但我听说，推荐过程中可能……有一些不同的意见。甚至可能，涉及到一些关于我的不实传闻。”
数学老师的眼神锐利起来：“你听说了什么？”
“关于沈薇同学丢失习题集的事。”李晓明直视着老师的眼睛，“有人说是我拿的。”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钟。窗外的梧桐树在春风中沙沙作响。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老师缓缓问道。
“因为我是当事人。”李晓明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拿过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这件事……可能有些误会。”
他没有急着揭露真相，没有指控任何人。他只是陈述事实，同时留有余地。这是三十五岁的李晓明学会的沟通方式——不咄咄逼人，但立场坚定。
数学老师沉默了很久。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正是李晓明在梦境和记忆中见过的那个。
“其实，”老师慢慢开口，“教务处在审核材料时，确实收到了匿名反映，说你有‘品德问题’。年级主任找我谈过话，问我要不要重新考虑推荐人选。”
李晓明的心提了起来。
“但我告诉他们，”老师的声音变得坚定，“我教书三十年，看学生不敢说百分百准，但也有八九成把握。李晓明这个学生，也许不够外向，不够会来事，但他做事踏实，心地干净。我不相信他会做那种事。”
“老师……”李晓明喉咙有些发紧。
“不过，”老师话锋一转，“既然你现在主动提起这件事，说明你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公示期这五天，如果有人提出正式质疑，学校按规定必须调查清楚。到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如果林浩他们在这五天里，拿着所谓的“证据”去教务处正式举报，事情就会闹大。即使最后查清是诬陷，流程走下来，推荐名额很可能也会因为“存在争议”而被搁置。
“我明白了。”李晓明站起身，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剩下的，我自己来处理。”
离开办公室时，夕阳正从教学楼西侧缓缓下沉。金色的余晖洒满走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没有去找林浩对质，也没有试图拉拢沈薇。他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去找了王宇。
不是私下里，而是放学后，在教室里还有十几个人没走的时候，他径直走到王宇座位旁，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王宇，放学后能一起走吗？我有些数学问题想跟你讨论。”
全班都听到了。林浩正在收拾书包的动作停了下来。沈薇抬起头，眼神复杂。其他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宇明显愣住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浩的方向，又迅速收回视线，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好。”
这是李晓明计划的第一步——公开地、正常地恢复和王宇的交往。他要在所有人面前，重新建立自己的社交网络，打破被孤立的局面。同时，这也是给王宇一个信号：别怕，我站在你这边。
回家的路上，王宇推着自行车，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走到一半，他才小声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找我……林浩他……他会不高兴的。”
“所以呢？”李晓明平静地说，“王宇，你怕林浩，是因为你觉得他比你强，比你厉害，能左右你在班里的处境，对吗？”
王宇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答案。
“那我问你，”李晓明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瘦小的男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林浩并没有那么强，他也会害怕，也会犯错，甚至他做的事根本就不对——你还会那么怕他吗？”
王宇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困惑。
“我不是要你跟林浩作对。”李晓明继续往前走，“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继续躲在角落里害怕，也可以选择站出来，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比如……跟一个被大家孤立的人正常说句话。”
那天晚上，李晓明做了个梦。不是关于教室或办公室的梦，而是一个很简单的梦：他坐在高中教室的最后一排，阳光很好，黑板上写满了数学公式。老师在讲课，同学们在认真听。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醒来时，天还没亮。他看着天花板，忽然明白了这个梦的意义——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推荐名额，也不是报复或证明自己。他想要的，只是回到那个普通而平静的日常，回到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不被阴谋和算计打扰的生活。
第二天，公示的第四天。
课间操结束后，李晓明在回教室的楼梯上遇到了沈薇。这次不是偶遇——他特意等在那里。
沈薇看到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想绕开。
“沈薇，”他叫住她，“能聊两句吗？就两分钟。”
沈薇犹豫了。周围有同学经过，好奇地看着他们。最终，她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楼梯拐角的窗边。
“关于那本习题集，”李晓明开门见山，“我知道不是我拿的，你也知道不是我拿的。”
沈薇的脸色变了：“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晓明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同情，“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忙。”
这是他从三十五岁的人生经验里学到的——面对一个被迫说谎的人，指责和质问往往适得其反。理解和共情，有时候才是打开心扉的钥匙。
沈薇的嘴唇颤抖起来，眼眶突然红了。她迅速转过头，看向窗外。
“我爸爸的工厂……欠了很多钱。”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楼下的喧闹声淹没，“林浩说……他爸爸认识银行的信贷科长，可以帮忙延期……但条件是……”
“条件是你要帮他拿到推荐名额。”李晓明替她说完了。
沈薇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李晓明没有提王宇，“沈薇，用这种方式换来的帮助，你真的安心吗？就算林浩爸爸真的帮忙了，这份人情，你要用什么还？用你的良心？用你以后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时的愧疚？”
眼泪终于从沈薇脸上滑落。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没有要你立刻做什么。”李晓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这是他特意准备的，“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找老师，找学校，甚至……可以找我。不一定非要用这种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方式。”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留下沈薇一个人站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
他没有要求沈薇立刻去澄清，没有逼她做出选择。他只是给了她一个选项，一个不同于林浩提供的、不那么黑暗的选项。
有时候，给人选择的机会，比强迫他们选择更重要。
当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放学前的自习课，班主任突然来到教室，表情严肃。她走到讲台上，敲了敲桌子：“同学们安静一下，有件事要宣布。”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关于省级三好学生推荐人选，”班主任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经过学校研究决定，因本次推荐竞争激烈，且有多名同学表现优异，为公平起见，学校决定增加一个名额。经各科老师推荐和教务处审核，最终确定两名候选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李晓明，和林浩。”
教室里一片哗然。
李晓明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增加名额？这不符合惯例。但他很快明白了——这是学校的妥协，也是数学老师为他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既然无法完全平息争议，那就用这种方式，让双方都有台阶下。
他看向林浩。林浩坐在座位上，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反而更加阴沉。因为这意味着，他精心策划的一切，他威胁沈薇、排挤李晓明所做的所有事，最终只换来了一个“平分”的结果。
而且，是学校主动增加的“施舍”名额。
放学后，李晓明收拾书包时，林浩走了过来。教室里还有不少人，大家都假装忙碌，实则竖起耳朵。
“你赢了。”林浩的声音很低，但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我没有赢。”李晓明平静地说，“你也没有输。我们只是……都得到了自己该得的。”
“该得的？”林浩冷笑，“你凭什么？就凭你会做几道数学题？”
“那你凭什么？”李晓明反问，“凭你会算计？凭你能威胁同学帮你撒谎？”
林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抓住李晓明的衣领：“你胡说八道什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李晓明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林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松开。”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让林浩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林浩，”李晓明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去北京，想离开这个小城，想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这没有错。但用错的方式，就算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你夜里睡得着吗？”
他背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说：“名额的事，就这样吧。至于其他……好自为之。”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洒满校园，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球，笑声随风传来。李晓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春天特有的、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
他忽然想起三十五岁时的自己，那个在办公室里加班到深夜、对生活充满疲惫的中年人。如果当年的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后来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还是会遇到挫折，还是会经历失望，但至少，心里不会藏着那么一段不敢触碰的伤痕。
他走到自行车棚，正要开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王宇。
男孩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李晓明……我想好了。如果……如果有人问起习题集的事，我会说出真相。”
李晓明看着他，笑了：“不怕林浩了？”
“怕。”王宇老实地说，“但……但我觉得你说得对。有些事，不能因为怕就一直躲着。”
“那就等需要的时候再说。”李晓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一起回家。”
两人骑着自行车，穿过熟悉的街道。路灯渐次亮起，炊烟从居民楼里袅袅升起。这个九十年代末的小城，正在迎来又一个平凡的夜晚。
而在这个夜晚，一些事情正在悄然改变。
沈薇回到家，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失而复得”的习题集，看了很久。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林浩家的号码。
“林浩，”她的声音很平静，“你爸爸那边……不用帮忙了。我爸爸的厂子，我们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还有……那本习题集的事，我明天会去找班主任说清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被挂断了。
林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墙上贴着的北京大学的招生简章，第一次感觉到，那张纸离他如此遥远。不是因为名额被分走了一半，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为了靠近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人。
公示期的最后一天，风平浪静。
教务处没有接到任何正式举报。推荐名额顺利通过公示，李晓明和林浩的名字并排出现在最终名单上。
一个月后，高考倒计时牌翻到了“30天”。
教室里，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堆成山的复习资料，写不完的模拟卷，黑板上越来越复杂的解题过程。李晓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做着数学卷子。他的解题思路越来越清晰，成绩稳步上升。
林浩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但很少再组织小团体的活动。他开始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沈薇搬到了教室另一侧的座位，专心复习。王宇偶尔会来找李晓明问题目，虽然还是怯生生的，但至少敢正常说话了。
那些曾经的暗流、算计、背叛，仿佛被高考的巨大压力冲散了。或者说，它们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时间推到了生活的边缘，等待着被遗忘。
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
李晓明坐在考场里，看着窗外的阳光。监考老师正在拆试卷袋，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他忽然想起三十五岁时的自己，那个在会议室里做汇报、在电脑前熬夜写方案的李晓明。
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经历那些事，会不会更自信一些？会不会在后来的人生里，少一些犹豫和退缩？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至少这一次，他用自己的方式，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路。
笔尖划过答题卡，发出沙沙的声响。题目一道一道做过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最后一科的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李晓明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出考场，外面是拥挤的人潮和喧闹的声音。家长们等在门口，学生们互相拥抱、欢呼、哭泣。阳光炽烈，盛夏已然到来。
他站在人群中，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声音渐渐远去。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墙壁，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上。
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凌晨三点的时间。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应急灯幽幽的绿光。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远处传来夜班公交车的引擎声。
他回来了。从1999年的夏天，回到了2018年的深夜。
趴在桌上的那个铁皮糖果盒还在，锁扣已经锈蚀。他慢慢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伸出手，轻轻打开了盒子。
校级三好学生奖章，港台明星贴纸，英雄钢笔，还有那一小叠贺年卡和明信片。
最上面那张，依然是林浩写的那张：“愿友谊地久天长……”
他拿起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了回去。没有撕掉，没有扔掉，只是放回原处。
他又从盒子里拿出另外几张卡片。有一张是沈薇写的，字迹娟秀，祝他新年快乐。还有一张是王宇写的，很简单的祝福语，字写得歪歪扭扭。
原来，那些年，除了伤害和背叛，也有过真诚的祝福和简单的快乐。只是后来的自己，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前者。
他关上盒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在夜色中沉睡，高楼大厦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三十五岁的李晓明，看着这座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但很释然。
原来，与青春和解的方式，不是忘记那些伤害，也不是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而是当你终于有能力回头看时，能看到那段时光的全貌——有黑暗，也有光；有背叛，也有真诚；有不堪，也有值得珍藏的瞬间。
然后，你终于可以平静地说：是的，那就是我的青春。不完美，甚至有些狼狈，但那是我的，独一无二的。
他回到办公桌前，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时，他没有带走那个铁皮糖果盒。就让它留在那里吧，连同里面封存的、已经和解的过去。
电梯缓缓下降，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三十五岁，眼角有了细纹，发际线开始后退，但眼神很清澈，很平静。
走出大楼，凌晨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夏夜特有的微凉。他深吸一口气，朝地铁站走去。
明天还要上班，还有方案要改，还有会议要开。成年人的世界，永远不会轻松。
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成长，不是永远不受伤，而是受伤之后，依然有能力治愈自己；不是永远不被辜负，而是被辜负之后，依然相信值得被善待。
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又拉长。
他就这样走着，走向又一个平凡的、充满可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