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的李晓明站在老房子阁楼的昏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母亲上个月打来电话,说老房子要拆迁了,让他回来把阁楼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他请了年假,回到这座已经有些陌生的小城。
阁楼里堆满了年代久远的杂物:父亲的老式工具箱,母亲当年的缝纫机,还有他从小到大用过的课本、作业本、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角落那个樟木箱子,是他高中毕业后亲手封存的,上面还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李晓明的时间胶囊——1999年7月封存”。
他蹲下身,拂去箱子上的灰尘。封条早已失去粘性,轻轻一掀就开了。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宝贝,只有些现在看来幼稚可笑的东西:几本翻烂的武侠小说,一摞NbA球星卡,一个锈迹斑斑的望远镜,还有——那个铁皮糖果盒。
他拿起糖果盒,在手中掂了掂。比记忆中轻了许多。打开锁扣,里面果然空了大半,只剩下他上次在办公室看到的那几样东西。但当他准备合上盖子时,手指触到了盒底一处不寻常的凹凸。
翻转盒子,他发现盒底竟然有个夹层。很巧妙的设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用指甲抠开边缘,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滑了出来。
纸已经黄得厉害,边缘有细密的裂纹。他小心翼翼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他自己的字,十八岁时的字,比现在更工整,也更稚嫩。
“1998年6月15日。今天阿杰又帮我打了一架。”
开篇第一句,就让他怔住了。他继续往下读。
“放学后,四班那几个人又在校门口堵我,说我看他们班女生的眼神不对。其实我根本没看,是他们故意找茬。阿杰本来已经骑车走了,看见我被围住,二话不说就调头回来,把车一扔就冲过来了。
那三个人,阿杰一个人全接下了。他打架真狠,跟不要命似的。最后对方跑了,阿杰眼角裂了道口子,血一直流。我带他去诊所缝针,他一路还笑着说‘这下更像古惑仔了’。
缝针的时候他疼得龇牙咧嘴,但没吭一声。医生说他运气好,伤口再偏一点就伤到眼睛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他说:‘你是我兄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其实我知道,那几个人是因为上周篮球赛输给我们班,才来找我撒气的。阿杰本来可以不掺和的。
回家的路上,他说他爸又喝醉了,把他妈攒的买菜钱偷去买酒了。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我说要不你来我家吃饭吧,他摇摇头,说要去游戏厅打零工,今晚的工钱还没结。
有时候我觉得,阿杰活得比我累多了。但他从来不抱怨,总是笑呵呵的。他说等他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想去北京。我们说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继续当兄弟。
希望真能这样。”
信到这里结束了。李晓明坐在阁楼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久久没有动弹。记忆的闸门被这段文字轰然冲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一帧一帧重新浮现。
1997年,他们刚上高一。九月的阳光还很炽烈,新生军训,李晓明站在队列里,因为中暑眼前发黑。教官严厉,不允许任何人中途退出。是站在他旁边的阿杰,突然举手大声报告:“教官,他不行了!”然后不由分说架起他就往树荫下走。
“撑不住就说啊,傻站着等晕倒啊?”阿杰把他按在树下,从自己水壶里倒出水,拍在他额头上。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后来分班,两人都在七班。李晓明数学好,阿杰语文强,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成了互补的搭档。阿杰会帮李晓明写那些让他头疼的作文,李晓明则负责给阿杰讲永远弄不明白的函数题。
高二那年冬天,李晓明的父亲出差,母亲回娘家照顾生病的外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半夜突发高烧,他迷迷糊糊地给阿杰家打了个电话——那时候阿杰家是整条巷子里少数装电话的。十五分钟后,阿杰就翻墙进了他家院子,背起他就往医院跑。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阿杰背着他跑了两公里,到医院时棉袄都湿透了。急诊室的医生说再晚点可能就转肺炎了。那晚阿杰在医院陪了他一整夜,天亮才打电话通知他父母。
“你救了我一命。”后来李晓明说。
阿杰摆摆手:“说这些干啥,是兄弟就该做的。”
但阿杰从来不说自己的难处。李晓明是后来才知道,阿杰的父亲是酒鬼,喝醉了就打人,母亲在菜市场摆摊,家里经常揭不开锅。阿杰从初中就开始打零工,游戏厅守夜、饭店端盘子、暑假去工地搬砖,什么都干。
有一次,李晓明去游戏厅找阿杰,看见他被几个混混围在柜台里。那些人要“借”钱,阿杰不肯,他们就推搡他,把游戏币撒了一地。阿杰蹲下去捡,他们就踩他的手。
李晓明想冲进去,被阿杰用眼神制止了。他看见阿杰抬起头,对那些人笑着说:“哥几个要玩游戏是吧?今天我请客,玩够为止。”
那笑容很卑微,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等人走了,李晓明才进去。阿杰的手背被踩得通红,还有些破皮。但他毫不在意,一边收拾一边说:“这种人,不能硬刚。给点小甜头打发了就行。”
“他们经常来?”
“常客了。”阿杰轻描淡写,“这条街都这样。对了,你来找我有事?”
李晓明本来是想问他一道物理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没事,就路过,来看看你。”
那天晚上,李晓明请阿杰去吃了牛肉面。加肉加蛋,热气腾腾的两大碗。阿杰吃得很香,把汤都喝光了。结账时,阿杰执意要AA,李晓明硬是抢着付了。
“下次我请。”阿杰说。
“好。”
可他们都知道,没有下次了。阿杰永远会把每一分钱算计着花,不会请人吃十几块钱一碗的牛肉面。
高三上学期,事情开始起变化。李晓明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那次数学竞赛之后。
市里的高中数学竞赛,李晓明拿了一等奖,阿杰连初赛都没过。颁奖典礼在学校礼堂举行,校长亲自给一等奖的学生颁奖、合影。闪光灯亮起的时候,李晓明在台上看见了台下的阿杰。阿杰在鼓掌,笑得很开心,但眼神有些复杂。
那天放学,阿杰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一起走。李晓明在车棚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后来才知道,阿杰那天去见了父亲介绍的一个“朋友”,据说能帮忙安排工作,如果考不上大学的话。
“我没打算用这个后路。”阿杰后来解释说,“就是去看看,应付一下我爸。”
但李晓明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阿杰开始更频繁地提起“出路”、“前途”这些词,开始更在意每次模拟考的成绩排名,开始打听各个大学的录取线和就业情况。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是那个下午。
1998年12月,高三上学期的期末。李晓明去办公室交作业,无意中听见数学老师和班主任在谈话。
“李晓明这孩子,是块料子。”数学老师说,“就是性格太内向,不够自信。我打算下学期重点带带他,看看能不能冲一冲省级竞赛。”
“他家庭条件一般,但父母都是老实人,很支持他读书。”班主任说,“对了,林浩呢?那孩子也挺聪明,就是心思有点活。”
“林浩啊……”数学老师顿了顿,“聪明是聪明,但基础不够扎实,而且……怎么说呢,功利心有点重。上次我让他帮忙整理竞赛资料,他偷偷把几份往届真题复印了拿回家,被我发现还撒谎说是借去看两天。”
“这孩子……家里压力大吧。他爸在厂里,效益不好,他妈没工作。”
“压力大也不能这样啊。学习的事,得踏踏实实。”
李晓明悄悄退出了办公室。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杰这些。最后他选择了沉默。也许阿杰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话由他说出来,都会伤感情。
但他没想到,阿杰其实就在办公室门外。
第二天课间,阿杰问他:“你昨天去办公室,听到什么了?”
李晓明心里一紧:“没……没听到什么啊。”
“我听见了。”阿杰看着他的眼睛,“数学老师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阿杰,老师他……”
“我知道。”阿杰打断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勉强,“老师说得对,我基础是不如你,功利心也重。没办法,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输不起。”
“你不会输的。”李晓明急忙说,“我们一起努力,肯定都能考上好大学。”
“希望吧。”阿杰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对了,听说下学期有个省级三好学生的推荐名额,高考能加分。”
李晓明这才知道,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阁楼的窗户透进夕阳的余晖,光线斜斜地照在李晓明手中的信纸上。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信纸,放回铁皮盒的夹层里。
原来,背叛不是突然发生的。它像一棵树,早就埋下了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悄悄生根、发芽,等到破土而出时,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让人以为那是一夜之间的事。
他站起身,腿有些麻。环顾这个即将消失的阁楼,这个封存了他整个青春的地方。母亲在楼下喊他吃饭,声音隔着楼板传来,闷闷的。
“来了!”他应了一声。
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铁皮盒,他没有带走它,而是重新放回了樟木箱里,合上了箱盖。有些东西,就让它永远封存在这里吧。连同那个夏天的阳光,那碗牛肉面的热气,那些真诚的“是兄弟就该做的”的誓言,还有后来所有的伤害与背叛。
都留在这里好了。
他走下阁楼,木楼梯吱呀作响。母亲在厨房炒菜,香味飘满整个屋子。父亲在客厅看新闻联播,音量开得很大。一切都和二十年前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收拾完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吃饭了。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
“好。”
他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怎么了?”母亲问。
“没什么。”他低头扒饭,“就是觉得……能回家吃饭真好。”
母亲笑了,往他碗里夹了块鱼:“傻孩子,想吃妈做的饭就常回来。以后老房子拆了,搬了新家,妈还给你做。”
父亲也难得地笑了笑,给他倒了杯啤酒。
窗外,小城的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遥远,像是从另一个时代传来的回音。
李晓明举起酒杯,在心里默默地说:敬那个夏天,敬那碗牛肉面,敬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兄弟情谊。也敬后来的背叛,敬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敬终于能够平静回望这一切的,三十五岁的自己。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青春破碎的声音,也像与过去和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