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天,北京。沈薇坐在国贸三期四十二楼的会议室里,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正在播放下一季度的市场推广方案ppt。落地窗外,cbd的楼宇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长安街的车流如织,这座她奋斗了十五年的城市,早已从当年梦想中的遥远地名变成了日常的背景板。
“沈总监,您看这个创意方向……”下属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走神中拉回。
她定了定神,迅速扫过ppt页面:“社交媒体传播这块不够聚焦,KoL的选择要更垂直。重新调整一下,明天上午十点前给我新版本。”
会议结束,下属们鱼贯而出。沈薇独自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钢笔。刚才的走神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上周在高中校友群里看到那个名字——李晓明,她就时常这样。
群里的消息她已经屏蔽多年,那天不知怎么就点开了。有人在组织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列着可能的参加者名单。李晓明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简单的备注:“互联网公司总监,常驻上海”。
他果然去了上海。而她来了北京。就像两条曾经短暂相交的线,在1999年那个夏天之后,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再也没有交集。
手机震动,是女儿幼儿园老师发来的消息,提醒明天家长开放日的注意事项。沈薇看着屏幕上女儿的照片,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她都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了,而记忆里那些关于青春的事,却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
她关掉电脑,拿起外套走出会议室。电梯下行时,镜面墙壁映出她的模样:精致的妆容,得体的职业套装,一丝不苟的发型,标准的外企高管形象。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干练的女性,心里还藏着一段二十年前的、关于习题集和谎言的往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堵在北三环的车流中,沈薇第一次允许自己认真地回想那段被她刻意封存了多年的记忆。
1998年冬天,高三上学期期末。父亲经营的纺织厂资金链断裂的消息,是在一个周日晚上传来的。母亲接完电话,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始哭。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欠了多少?”沈薇轻声问。
父亲报出一个数字。对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她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
“厂子可能要保不住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工人的工资还欠着三个月,原材料款也没结……薇薇,爸爸对不起你。”
那晚她失眠了。书桌上摊着数学模拟卷,还有那本从省城表哥那里借来的《高考冲刺精选习题集》。但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班主任前几天在班会上说的话:“同学们,高考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
普通家庭。如果连“普通”都维持不住了呢?
第二天在学校,她魂不守舍。课间林浩来找她,说有事商量。他们去了学校后门的奶茶店——那个年代还很稀罕的消费场所。林浩点了两杯奶茶,她注意到他付钱时钱包里厚厚的一沓钞票。
“听说你家的事了。”林浩开门见山,“我爸认识银行信贷科的人,也许能帮忙说说情,延期还款或者申请新的贷款。”
沈薇猛地抬头:“真的?”
“但有个条件。”林浩看着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爸那人你也知道,无利不起早。他帮你家,你得帮他儿子——也就是我。”
“怎么帮?”
“数学老师要推荐李晓明当省级三好学生。”林浩的声音压低,“那个名额,高考能加十分。十分,可能就是一本和二本的区别。”
沈薇的心沉了下去:“可那是李晓明应得的,他数学确实好……”
“我知道。”林浩打断她,“但他拿了这个名额,我就危险了。我爸说了,如果我拿不到加分,考不上好大学,就让我毕业去他朋友的厂里上班。我不想去,我想去北京。”
“所以呢?”沈薇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需要你帮忙。”林浩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高考冲刺精选习题集》,“这本册子,你明天告诉老师,说丢了。就说……是李晓明拿的。”
沈薇手里的奶茶差点打翻:“你疯了?!我怎么能诬陷他?”
“不是真的要把他怎么样。”林浩急忙解释,“就是制造点争议,让老师觉得他品德有问题,这样推荐名额就会重新考虑。等名额确定给我了,你再‘找’到册子,就说是一场误会。”
“这太……”
“沈薇,”林浩抓住她的手,力气很大,“你家的情况,拖不起吧?我爸说了,只要我拿到名额,他立刻帮你家牵线搭桥。否则……银行下个月就要申请强制查封了。”
那天晚上,沈薇对着那本习题集坐了很久。她翻开册子,里面是她工工整整做的笔记,红色的批注,蓝色的补充。这是表哥熬夜帮她整理的,说是省城重点中学的内部资料,不能外传。
她想起李晓明。那个坐在教室后排、总是不声不响的男生。数学很好,但其他科目平平。性格内向,但人很实在。有一次她值日擦黑板够不到高处,是他默默过来帮她擦完,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的人,她怎么下得去手?
但父亲一夜白了的头发,母亲红肿的眼睛,还有工人堵在家门口要工资的画面,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最终,她拨通了林浩家的电话。
“我答应你。”她说,“但你要保证,不会真的伤害李晓明。等名额的事定了,必须还他清白。”
“我保证。”林浩的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习题集“丢”了,她恰到好处地在老师面前表现出焦急和委屈。林浩适时地提供“线索”,说看见李晓明动过她的课桌。大刘和猴子作为“证人”出现,说在李晓明的旧书包里“发现”了习题集。
一切都按照剧本进行,除了李晓明本人的反应。
沈薇以为他会愤怒,会辩解,会哭闹。但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清醒。那种眼神,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眼神。
特别是那次在楼梯间的对话。李晓明叫住她,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反而说:“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忙。”
那一刻,她差点就崩溃了。她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也不想这样。但她想起父亲的厂子,想起母亲的眼泪,想起林浩说的“银行下个月就要查封”。
她只能转身离开,不敢回头。
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学校竟然增加了名额,李晓明和林浩都获得了推荐。她不知道李晓明做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肯定和他有关。
高考前一个月,父亲突然告诉她,厂子的危机解除了。有个外地来的老板看中了他们的设备和技术,愿意注资合作。她问是不是林浩爸爸帮的忙,父亲摇头说不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投资人。
她打电话给林浩,林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爸根本没去找银行的人。他说你家那摊子事太麻烦,不想惹一身骚。”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林浩利用了她的困境,许下了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高考结束后的毕业聚餐,她没有参加。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天。不是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是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她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北京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另一封是李晓明托同学转交的,没有署名,只有短短一行字:
“北京很大,祝你前程似锦。”
她看着那行字,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愈合。
大学四年,她拼命学习,拿奖学金,做兼职,努力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去想从前的事。毕业后她留在了北京,从外企的管培生做起,一路打拼到现在的位置。她恋爱,结婚,生子,过上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生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关于习题集的谎言,像一根刺,始终扎在心里。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想:如果当年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如果她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妈妈!”
女儿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已经到家了,她居然在车里坐了这么久。女儿趴在车窗上,小手拍打着玻璃,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沈薇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抱起女儿:“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老师说我画的画最好看!”
抱着女儿柔软的小身体,沈薇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尘封已久的高中校友群,找到了组织聚会的同学的联系方式。
“你好,我是沈薇。我想参加二十周年聚会。另外,能不能给我李晓明的联系方式?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消息发出去后,她等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回复时,手机震动了。
“李晓明的微信我推给你了。他说他也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沈薇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一片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简单干净。她点击了添加好友的按钮,在验证信息里写道:“我是沈薇。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发送。
然后她抱起女儿,朝家的方向走去。秋日的晚风很凉,但怀里的小身体很温暖。
二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女孩长大,让一个母亲成熟,也让一个人学会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她不知道李晓明会不会通过她的好友申请,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她说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
但至少,她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
至于结果如何,就交给时间吧。
毕竟,人生很长,长到足够用来弥补一些错误。人生也很短,短到必须及时说出那些该说的话。
路灯亮起,将母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沈薇握紧了女儿的小手,就像握住了重新开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