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本卷内容由寒记录整理。作为小洁工作中最亲近的同事与朋友,我有幸(或许也是不幸)成为了她梦境世界的唯一记录者。这些文字基于小洁口述、我的观察,以及那些她允许我翻阅的笔记。我试图保持客观,但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理解融入其中。以下记录分为上下两章,记录了小洁梦境体系中最核心的“镜像世界”及其首次出现的异常裂痕。)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是小洁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又来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又进入了那个“镜像梦境”,那个所有现实伤痛都被精心包装成完美礼物的世界。我迅速打开床头的笔记本,开始记录时间。这是小洁与我之间的默契:每当她从这些特别真实的梦境中惊醒,就会给我发信号,而我会记录下来,并在次日听她讲述。
但今天不同。三分钟后,我的手机再次振动,这次是一段语音。小洁的声音带着梦境特有的恍惚感,却又异常清晰:
“寒,这次不一样……梦里有陌生人,给了我地址。现实中也存在的地方。”
我坐起身,打开台灯。笔记本摊开在“梦境记录第四十三次”的页面上,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过去半年小洁描述的梦境细节:完美无缺但冷漠的丈夫林浩,陌生礼貌的儿子晨晨,奢华到令人窒息的生活场景,以及每次都会出现、象征清醒可能的琉璃吊坠。
但这一次,显然出现了新的变数。
我回复:“我在听。慢慢说,记得多少说多少。”
等待她回复的间隙,我翻到笔记本的扉页,那里有小洁半年前写下的字迹:
“现实太痛,所以梦把它反过来。但梦里的完美,比现实的破碎更让人窒息。——给寒,我的见证者。”
小洁的讲述从梦境中的凌晨三点开始——与她现实中醒来的时刻完全一致。这种同步性是我在记录中发现的第一个规律:她的梦境与现实在时间节点上常有诡异的对应。
“还是那个房间,寒,你知道的,别墅顶层卧室。”小洁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夹杂着轻微的颤抖,“玫瑰香薰的味道浓得我想吐,但梦里的我只是平静地呼吸着。”
我迅速在笔记本上画出她描述过的房间布局:落地窗朝向虚假的星空,King size大床,梳妆台上摆满奢侈护肤品,衣帽间里是按颜色排列的高定时装。这一切与小洁现实中的出租屋形成残酷对比——那里只有十五平米,墙壁有霉斑,衣柜里是穿了多年的优衣库基本款。
“林浩进来了吗?”我问。
“进来了。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问我睡得好不好。”小洁顿了顿,“但我注意到他领带上的纹路变了。以前总是斜纹,今天是波点。很小很小的波点,米色底藏蓝点。”
我记下这个细节。小洁对梦境细节的记忆力惊人,尤其是那些偏离“常规梦境剧本”的变化。根据之前的记录,梦境中的林浩总是穿定制西装,领带一直是银色斜纹——与她现实中保留的结婚照上一样。
“然后他提到了晨晨的生日,要办大型派对。”小洁继续说,“我反驳了,说简单庆祝就好。他皱眉了,寒,他真的皱眉了。以前在梦里,他从来不会露出任何负面表情。”
我在“林浩·微表情变化”一栏打了个星号。这是值得注意的突破:梦境角色开始出现更复杂、更接近真实人类的反应。
“最重要的部分呢?”我问,“你说的陌生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几秒,只有呼吸声。
“在慈善晚宴上。我走到露台透气,他就在那里。一个叫陆景明的男人,戴金丝眼镜,大概三十多岁。他说……他说星星的位置不对。”
我停下笔:“星星的位置?”
“梦里的星空,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排列很怪。但他直接指出来了,说北斗七星不在该在的位置,亮度太均匀。”小洁的语速加快,“他还说,有时候最虚幻的梦境反而藏着最深的真实。然后他给了我名片,说他在城西开茶馆,可以解梦。”
“名片上有什么?”
“只有名字和地址。云隐茶馆,西城旧街十四号。”小洁深吸一口气,“我接过名片的瞬间,琉璃吊坠发烫了。然后他就不见了,像从来没出现过。”
我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陆景明”、“云隐茶馆”、“西城旧街14号”这几个关键词,并在下面划了双横线。这是梦境记录以来,首次出现有互动性、且能提供具体外部线索的“角色”。以往的梦境人物都是背景板,重复着固定台词和动作。
“你查了那个地址吗?”我问。
“查了。”小洁的声音变得更轻,几乎像耳语,“现实中也存在。大众点评上有照片,开业三年,评论很少。而且寒……照片里柜台后面有个琉璃摆件,和我戴的吊坠很像。”
我感觉脊背一阵凉意。梦境与现实开始出现明确交叠,这超出了我们之前的所有假设。半年前,当小洁第一次向我透露她的梦境时,我们只是将其视为创伤后应激的心理投射——一种大脑对痛苦现实的自我保护性重构。但逐渐地,这些梦境展现出令人不安的规律性和细节一致性,尤其是与现实相反的“镜像规则”:现实中贫穷,梦中富有;现实中单身,梦中婚姻美满;现实中前夫冷漠,梦中丈夫体贴。
而现在,出现了第一个既不属于现实记忆、也不属于常规梦境剧本的“异物”。
“寒,还有一件事。”小洁继续说,“我回到卧室后,梳妆台上出现了一本笔记本,封面是晨晨最喜欢的奥特曼。里面写着字,说‘梦有三重,一重镜像,二重裂缝,三重真相’,还让我明天午时去云隐茶馆。”
“明天午时?梦里还是现实?”
“梦里写的‘明日午时’。但……”小洁停顿,“我醒来后收到一条短信,现实中的短信,也让我明天午时去云隐茶馆。”
我愣住了:“短信谁发的?”
“陌生号码,回拨是空号。”小洁的声音终于崩溃,带着哭腔,“寒,我是不是疯了?梦境和现实开始混在一起了。”
“你没有疯。”我坚定地说,虽然心里同样充满不安,“我们早就知道这些梦不普通。现在它只是……更明确了。短信内容具体是什么?”
小洁念了出来:“‘梦境是镜子,照见你不敢面对的自己。若想打破镜子,明日午时,云隐见。’”
我完整记下这段话,在页边空白处画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镜子——这是小洁自己用来描述梦境的词。半年前她第一次讲述时就说:“像站在一面哈哈镜前,所有现实中的残缺都被拉长、扭曲成看似完美的形状。”
“你打算去吗?”我问。
长久的沉默。我能想象电话那头,小洁坐在她那间出租屋的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现实中的晨光正在驱散夜色,而梦境的迷雾却似乎更浓了。
“我要去。”她最终说,声音虽轻但坚定,“张师傅说过,当征兆出现时,回避只会让旋涡更深。我必须知道这是什么。”
张师傅是小洁在人生最低谷时遇到的道家师父。我从未见过他,但从小洁的描述中,我能感受到那是一位真正的修行者,不是江湖骗子。正是他给了小洁那枚琉璃吊坠,并告诉她:“琉璃通灵,可护心神,亦可映照真实。当它发烫时,是提醒你注意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我陪你去。”我说。
“不。”小洁拒绝得很快,“这是我的……我的旅程。你得在外面,做我的记录者,我的锚点。如果我真的在里面遇到什么,需要有人知道全过程。”
我理解她的意思。寒,记录者,见证者——这是我的角色。从她第一次在加班夜崩溃,向我哭诉离婚后的绝望、前夫的pUA手段、抑郁症的折磨时,我就自发承担起了这个角色。也许因为我是办公室里唯一比她年轻、尚未被生活磨出厚茧的人;也许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寒”字,而她常说“你的冷静能让我降温”;也许只是命运随机的安排。
“好。”我说,“但你答应我,全程保持联系。进去前发定位,出来后立刻打电话。”
“我答应。”
通话结束时,清晨五点的微光已经透进我的窗户。我合上笔记本,封面上我亲手写了标题:《小洁的梦境记录》。但现在看来,这个标题太过温和了。这不是普通的梦,这是一场探索,一场介于心理与现实之间的冒险。
我打开电脑,搜索“云隐茶馆 西城旧街”。
大众点评页面弹出,确实如小洁所说,评分4.8,但只有七条评论。最新的一条是两个月前:“老板懂茶也懂人心,说了些让我豁然开朗的话。”再往前翻:“茶馆位置偏僻,但值得寻找。陆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人。”
陆老板。陆景明。
我放大照片。茶馆内部装修质朴雅致,原木色调,青瓷茶具,墙上水墨画意境悠远。在柜台后的多层架上,靠近顶部的位置,确实有一个淡青色的琉璃摆件,形状像一朵未开的莲。
我截屏保存,然后搜索“西城旧街十四号 历史”。资料显示,这栋建筑有近百年历史,曾是民国时期的茶庄,解放后改为民居,三年前重新装修成茶馆。没有更多特别的信息。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上午九点,我在公司见到小洁。她化了比平时精致的妆,但遮不住眼下的青黑。微笑依然挂在脸上,那个她用来面对世界的“微笑面具”——温暖、亲切、无懈可击。只有我知道面具下的裂痕。
“早,寒。”她递给我一杯咖啡,“昨晚谢谢你。”
“应该的。”我接过咖啡,压低声音,“确定要去?”
她点头,眼神中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午休时间我就去。上午已经请了半天假。”
“晨晨呢?”
“放学后邻居王阿姨帮忙接一下。我跟她说我要去看医生。”小洁苦笑,“也不算撒谎。”
整个上午,小洁如常工作:处理报销单、安排会议室、接听咨询电话。她效率甚至比平时更高,仿佛要用忙碌压制内心的波澜。只有我注意到,她平均每二十分钟就会不自觉地去摸颈间的琉璃吊坠——那个现实中张师傅送的护身符,梦境中林浩送的“结婚礼物”。
午休铃响时,小洁拿起包,对我点点头,无声地说:“走了。”
我看着她离开办公室的背影,纤瘦但挺直。三年前被前夫逼到净身出户时,她差点没挺过来。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她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是晨晨的哭声逼着她必须活下去。后来遇到张师傅,接触玄学,一步步重建内心秩序。她说玄学给了她框架,让混乱的痛苦变得可以理解、可以归类、可以面对。
但那些梦境,似乎正在挑战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框架。
小洁离开后,我无心吃饭,打开笔记本,开始整理凌晨记录的内容。根据时间线,我将小洁的梦境发展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半年前开始):重复性镜像梦境。内容固定,场景有限(家、社交场合、购物),角色行为模式化。小洁在此阶段只是被动经历,醒后常感窒息。
第二阶段(三个月前开始):梦境细节出现微小变化。小洁开始能在梦中通过琉璃吊坠获得短暂“清醒”,看见现实片段。她称之为“裂缝时刻”。
第三阶段(现在):出现互动性新角色,获得指向现实的具体信息,梦境与现实开始明确交叠。
我在第三阶段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然后写下:“陆景明是谁?云隐茶馆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选中小洁?”
还有一个更深的问题我没写出来:为什么是我成为记录者?小洁选择向我倾诉,是因为我年轻、相对单纯、尚未被婚姻和现实压垮,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下午一点,我收到小洁的微信:“到了。就是这里。”
附带的照片上,是那扇我在网上看过的木门,蓝染布帘,篆体“云隐”匾额。现实中看起来比照片更古朴,门板上的木纹深刻如岁月刻痕。
“我进去了。”第二条信息。
然后,沉默开始蔓延。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缓慢而粘稠。我试图工作,却不断看手机。两点,三点,三点半。没有任何消息。
办公室的同事陆续下班,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借口还有报告要写。
四点,手机终于响了。是小洁的电话。
“寒,”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异常,“我出来了。现在回家接晨晨。明天……明天我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你还好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没事,真的。明天见。”
通话结束。我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心中有无数疑问,但尊重她的选择。有些经历需要时间消化,尤其是当它可能动摇你对现实的基本认知时。
那晚,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扇木门前,门上没有字。我想推门,手却穿过门板,像穿过水雾。门内传来小洁的声音,很遥远:“寒,不要记录这个。这个不要写。”
我惊醒,凌晨两点。笔记本就放在床头,封面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我打开它,翻到新的一页,却不知该写什么。最终只写下日期和一句话:
“今日,小洁踏入云隐。归来时,眼神有异。等待明日讲述。”
然后我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在光污染之上,在既定轨道上运行,遵循着物理规律。而小洁的梦境世界,似乎正在形成自己的规律——一种与现实相反、却又隐隐对应的规律。
我想起心理学课上教授的话:“梦境是潜意识的语言。但有时,这种语言太过清晰,清晰得像来自他处的信息。”
小洁的梦境,究竟是她内心的投射,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连她自己也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