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持钺而去,带着皇帝的无条件信任和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也带走了刘宏对整肃军队、重塑军纪的大部分期望。然而,刘宏深知,一支强大的军队,光有严明的纪律和昂扬的士气还远远不够。士兵们手中握着的,身上披着的,才是决定生死、影响战局最直接的物质力量。武库那触目惊心的亏空和劣质军械,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对北伐胜利的信心。
必须立刻填补这个黑洞,甚至,要做得更好!
他没有在温室殿多做停留,那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进行接下来这场关乎技术核心的密谈。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常服,只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侍卫,悄然移驾至皇宫西侧的西园。
西园,在历史上曾是汉灵帝卖官鬻爵、聚敛钱财的臭名昭着之地。但在此刻的时空,在刘宏的主导下,这里的一部分区域已被悄然改造。外表依旧林木葱茏,亭台掩映,但深处几处不起眼的殿宇,却被划为禁区,由羽林军秘密把守,成为了陈墨主持的将作监“特别项目”研发基地。
刘宏径直来到其中一座名为“百工阁”的殿宇前。殿门紧闭,外面听不到丝毫声响,但隐约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木料、金属、煤炭和某种化学试剂的特殊气味。
侍卫推开沉重的殿门,刘宏迈步而入。
与外面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殿内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高大的殿宇内部空间被巧妙地分割成数个区域:一侧炉火熊熊,铁匠们正在奋力锻打,火星四溅;另一侧,木匠们刨削着弩臂,神情专注;更有匠人围在几个沙盘和图纸前,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火味和一种名为“钻研”的独特气息。
而所有人的中心,是一个穿着粗布工匠服,身上沾满油污和木屑,正趴在一张巨大图纸上写写画画的年轻人——陈墨。他神情专注,眉头紧锁,对皇帝的到来浑然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喧闹的环境,似乎与他无关。
刘宏没有立刻打扰他,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技术核心,一个将现代理念与汉代工艺尝试结合的天才工匠。他的价值,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千军万马。
一名老匠人发现了皇帝,连忙想要提醒陈墨,被刘宏用手势制止。他饶有兴趣地走到陈墨身后,看向那张图纸。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杠杆和齿轮结构,似乎是一种新型弩机的内部构造图。
过了好一会儿,陈墨似乎遇到了难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抬起头,这才猛然发现站在身后的皇帝。他先是一愣,随即慌忙放下手中的炭笔,就要下跪行礼。
“免了。”刘宏扶住他,目光扫过那张图纸,“遇到难题了?”
陈墨脸上露出一丝惭愧:“陛下,臣……臣愚钝。想设计一种更省力、上弦更快的连弩机构,但在小型化和可靠性上,始终无法兼顾……”
“不急,慢慢来。”刘宏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过多讨论技术细节,而是话锋一转,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陈墨,朕今日来,有更重要,也更紧迫的事情找你。”
他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侍卫立刻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长条木匣放在旁边的工案上,打开。
木匣里躺着的,正是卢植从北军武库带回来的“样品”——几柄刀刃卷口、木柄松动的环首刀;一张望山歪斜、弩臂有明显裂纹的蹶张弩;还有几片薄如蝉翼、锈迹斑斑的铁甲片。
“看看吧,这就是朕的北军武库里,‘堪用’的军械。”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嘲讽。
陈墨的目光落在那些“军械”上,先是疑惑,随即拿起那柄环首刀,用手指弹了弹卷口的刀刃,又仔细看了看刀身那劣质的锻打纹路;他拿起那张弩,轻轻一掰,弩臂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捏起那片铁甲,几乎没用多大力气,甲片就弯曲变形了。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专注,逐渐变为震惊,继而涌上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耻辱的痛苦。
“这……这简直是……谋杀!”陈墨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刘宏,眼中布满了血丝,“陛下!将士们若持此等器械上阵,与赤手空拳何异?!这非是战斗,是送死!是那些蠹虫,在用我大汉将士的鲜血,染红他们的贪欲!”
他作为一个顶尖的工匠,对材料的特性、工艺的精湛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眼前这些粗制滥造、敷衍了事的“作品”,在他眼中,不仅是垃圾,更是对“工匠”二字的亵渎,是对前线将士生命的极度漠视!
“你说得对,这就是谋杀。”刘宏的声音冰冷,“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北伐在即,朕需要武器,需要足够多、足够好的武器!需要能让我大汉将士,在战场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武器!”
他盯着陈墨,目光灼灼:“陈墨,朕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陈墨放下那片扭曲的甲片,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他知道,此刻愤怒无用,唯有解决问题。
“陛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神却更加锐利,“武库亏空,劣械泛滥,根源在于制度缺失,标准不明,监管不力!若只是让臣带人日夜赶工,固然能产出一些合格军械,但难保不会重蹈覆辙,且效率低下,难以满足大军所需。”
“哦?”刘宏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想听到的,“你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陈墨走到工案前,拿起炭笔,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快速画了起来,边画边说:
“陛下,首要之事,乃是确立‘军工标准’!”他在纸上写下大大的“标准”二字。
“何为标准?”刘宏适时提问,引导他深入。
“即是法度,是规矩!”陈墨解释道,“以往制造军械,多凭工匠个人经验和习惯,尺寸、重量、用料、工艺,参差不齐。甲匠造的甲,弩匠造的弩,甚至同一匠人不同时期造的同种器械,都可能差异巨大!此乃大忌!”
他越说越流畅,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臣请陛下授权,由将作监牵头,为所有主要军械,制定详尽、统一、可量化的‘标准’!”
“例如环首刀!”他拿起那柄劣质刀,“需明确规定:刀身总长、刃长、刃宽、刃厚、刀柄尺寸、所用钢材之种类与硬度、锻打次数、淬火工艺……皆需有明确数值规定!制成之后,需用标准砝码测试其韧性、硬度,达不到标准者,一律视为废品,回炉重造!”
他又指向那张破弩:“弩亦如此!弩臂长度、弧度、用料;弩机(扳机组件)各个零件的尺寸、联动方式、望山刻度;弓弦材料、股数、拉力……全部量化!甚至箭矢,箭杆长度、粗细、箭簇重量、形状、三棱羽的角度,也需统一!”
刘宏听得连连点头,这就是他想要的工业化、标准化思维的雏形!只有标准化,才能实现大规模、高效率、高质量的生产,才能实现零件的互换,才能在战场上快速维修!
“好!‘标准’一事,朕准了!”刘宏毫不犹豫,“你需要什么人,需要参考何种典籍、实物,尽管提出!朕会让卢植配合你,调集天下相关匠作典籍,甚至……可以启用一些前朝武库的秘藏标准作为参考!”
“谢陛下!”陈墨精神一振,继续道,“标准确立之后,便是‘验收流程’!”
他在纸上又写下“验收”二字。
“光有标准不行,必须严格执行!”陈墨语气坚决,“臣建议,设立独立的‘军械验收署’,不隶属于将作监,直接向陛下或陛下指定之重臣(如卢尚书)负责!”
“所有出厂军械,必须经过验收署按照既定标准,逐项检验!合格者,钤印放行,入库备用;不合格者,立即退回,追究制造工匠及负责官吏之责任!绝不允许任何一件劣质军械,流入军中!”
“同时,建立‘溯源’制度!每一批军械,从铁矿开采(或采购)、到冶炼、到锻造、到组装,直至验收入库,每一个环节,都需有明确记录,相关责任人签字画押!一旦出了问题,可以迅速追查到源头,是料的问题,还是工的问题,或是人的问题!”
刘宏眼中异彩连连。陈墨提出的这一整套“标准-验收-溯源”体系,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管理水平,充满了现代质量管理的精髓!这不仅能解决眼前的军械质量问题,更是未来建立强大军事工业的基石!
“妙!甚妙!”刘宏抚掌赞叹,“陈墨,你不愧是朕的干城之器!此策,深谋远虑,可解根本之弊!”
他走到陈墨面前,神情无比郑重:“朕,全力支持你!要钱,朕从内帑拨给你!要人,朕让卢植在全国范围内,为你征调最好的工匠!要权,朕授你全权制定并推行此军工标准与验收流程!若有任何人胆敢阻挠、阳奉阴违,你可直接禀报于朕,朕为你做主!”
感受到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陈墨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之前因为武库劣械而产生的愤怒和憋屈,此刻化为了无穷的动力。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沾满污渍的衣袍,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坚定而沉着:“陛下信重,臣,陈墨,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必在最短时间内,建立起完善的军工标准与验收体系,为北伐大军,提供足量、精良之器械!若有一件劣质兵甲流出,臣,愿受军法处置!”
“朕信你。”刘宏将他扶起,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压力似乎暂时得到了释放,殿内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刘宏的目光再次扫过工案上那张连弩设计图,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方才所虑之连弩,可是为了应对鲜卑骑兵?”
陈墨闻言,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了技术问题,他点点头,眉头又微微蹙起:“陛下明鉴。鲜卑骑兵来去如风,寻常弩箭射速慢,难以形成持续压制。臣设想之连弩,若能成功,可在短时间内倾泻大量箭矢,对于克制骑兵冲锋,或有大用。只是……唉,关键部件对材料和工艺要求太高,量产难度极大,短期内恐难有突破。”
刘宏若有所思。他知道技术突破非一日之功。但他还是鼓励道:“无妨,继续研究。即便此弩暂时无法列装,你的思路是对的。对付骑兵,我们还需要更多、更有效的远程武器,以及……更好的近战格挡兵器。”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朕之前让你留意和研究,如何提升现有蹶张弩的射程、破甲能力以及弩兵的射速,可有进展?”
陈墨立刻回答道:“回陛下,关于强弩,臣倒是有一些初步构想,并非全新制造,而是在现有制式蹶张弩的基础上进行改良,或许能更快见效。”
“哦?细细说来!”刘宏来了兴趣。
“陛下,臣观现有弩机,弩臂多以单木制成,韧性有余而强度不足,若要增加拉力,恐有断裂之虞。臣设想,或可采用‘复合弩臂’之法。”
“复合弩臂?”
“正是。以韧性极佳的桑木为芯,外侧贴合硬度极高的柘木或榆木,以鱼鳔胶粘合,再以筋角缠绕加固。如此,不同材质的特性互补,可使弩臂在承受更大拉力时,既保持弹性,又不至于崩断。理论上,可使弩箭初速更快,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
刘宏眼中一亮,复合弓的原理他是知道的,应用到弩臂上,确实是可行的改良方向!“此法甚好!可立即着手试验!”
“此外,”陈墨继续道,“弩机(扳机结构)的青铜组件,铸造工艺亦可优化,减少内部沙眼和气孔,打磨更精细,使其运作更顺滑,减少扳机力和晃动,也能间接提升射击精度和速度。还有弩箭的箭簇,臣正在试验不同形状和三棱角度对破甲效果的影响……”
陈墨一旦说起技术,便有些停不下来,眼神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刘宏耐心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他知道,这些看似细微的改良,累积起来,可能就是战场上的巨大优势。
时间在君臣二人关于技术细节的探讨中悄然流逝。殿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最终,刘宏给予了陈墨最大的权限和资源,一场围绕军械标准的革新悄然启动。然而,标准化生产意味着要触动无数旧有工匠和官吏的利益,陈墨的改革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他心中那份关于应对骑兵的更强力武器的构想,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惊艳世人?
西园的灯火,彻夜未熄,仿佛预示着一条充满挑战却通往强盛的道路,正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