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南宫深处一间不设窗牖,仅靠数盏青铜连枝灯照亮的密室,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喧嚣与春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更漏滴答的寂寥。巨大的沙盘上,代表汉军的玄色小旗已插满钜鹿、广宗、下曲阳,而象征太平道的黄色旌旗则被尽数拔除,弃置一旁。一场席卷八州的风暴似乎已然平息,但此刻密室中的三人却无半分松懈,他们的目光穿透了这沙盘上的胜负,投向了更深远、更根本的症结所在。这里的每一次对话,都关乎着这个庞大帝国未来的命运走向。
刘宏背对着沙盘,负手而立,身形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愈发挺拔而深沉。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端坐在蒲团上的尚书令卢植和大司农荀彧。两人皆是风尘仆仆,卢植刚从河北前线返京不久,眉宇间带着征战后的疲惫与更深沉的忧虑;荀彧则忙于统筹战后钱粮与新政推行,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澄澈睿智。
“钜鹿的烟火散了,张角的头颅也将传示各州。”刘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没有丝毫胜利后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二位爱卿,今日并非庆功,而是复盘。朕想听听,跳出战阵胜负,纵观此番‘釜底抽薪’之全局,你们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卢植微微欠身,沉吟片刻,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带着老臣的沉稳:“陛下,臣以为,此番能平定黄巾,其功首在陛下高瞻远瞩,布局深远。若非陛下数年来力排众议,整训新军,革新器械,设立讲武堂培养军官,则官军面对太平道乌合之众或许可胜,但绝难如此迅捷,更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价,取得如此彻底的胜利。军事改革,乃是基石。”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次,便是经济与吏治。均输平准,在战前稳定了物价,战中保障了后勤;御史暗行与后续清算,不仅斩断了太平道臂助,更极大地震慑了地方宵小,使得新政能在战后迅速于部分地区铺开,安顿了流民,一定程度上…瓦解了黄巾再生之土壤。此乃‘抽薪’之关键。”
荀彧接口,他的分析更为系统与抽象:“卢公所言极是。臣以为,陛下之策,实则构建了一套应对内乱的全新范式。以往平乱,多依赖良将精兵,事后往往封赏了事,于根源无补。而陛下此次,则是以军事为先锋,以经济改革安民固本,以吏治整饬清除蠹虫,以舆论引导争夺人心,四者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尤其是将平叛与改革紧密结合,以战促改,借清算之威行新政之实,此乃前所未有之创举,成效…亦是显着。”他言语中对皇帝的手段不无钦佩,但也隐含一丝对其中酷烈之气的审慎。
刘宏微微颔首,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点在那片已恢复平静的河北之地:“你们说的都不错。军事、经济、吏治、舆论…这些都是手段,是工具。但你们可知,朕通过这些手段,真正要打击的是什么?张角?还是那几个豪强、贪官?”
他自问自答,声音渐冷:“不。朕要打击的,是滋生张角的土壤,是庇护豪强贪官的温床!是土地兼并之下,百姓无立锥之地的绝望!是官僚体系僵化腐败,对上阳奉阴违,对下敲骨吸髓的痼疾!是皇权不下县,政令出不了洛阳的窘境!”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卢植和荀彧:“平定黄巾,只是割掉了已经溃烂的脓疮,看起来伤疤愈合了。但体内的病灶——土地兼并之弊、官僚选拔考核之弊、中央与地方权力失衡之弊,可曾根除?”
卢植面色凝重:“陛下明见万里。此番清算,虽沉重打击了地方豪强,然士族门阀根基深厚,关系盘根错节,《限田令》在河南尹等陛下威权直达之处尚可推行,若想推及天下,尤其江东、荆襄等地,必遭强烈抵制。而官僚体系…《考成法》虽能震慑一时,然若非从选官用人制度源头着手,恐难真正革除沉疴。”
荀彧也道:“陛下,如今之势,犹如大病初愈,虚不受补。新政虽好,然推行过急过广,恐再生事端。当务之急,乃是利用眼下权威鼎盛之机,巩固现有成果,将司隶、豫州、冀州等核心区域彻底消化,打造成新政之样板,再图徐进。”
“虚不受补…徐进…”刘宏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文若(荀彧字)老成谋国之言。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朕可以等,但那些盘踞在阴影里的蠹虫,那些被朕断了财路、削了权柄的人,他们会甘心等待吗?”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森然:“外部的敌人,看得见的敌人,如今已不足为虑。皇甫嵩掌军事,卢师掌行政,文若掌财赋,陈墨掌工技,更有曹操等新兴将领在外为爪牙…朝堂之上,士族虽有不甘,却也暂时蛰伏。何进更是自断爪牙,以求自保。看起来,朕已大权在握,是吧?”
卢植和荀彧心中皆是一凛,隐隐猜到皇帝接下来要指向何处。
刘宏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还有一处,就在这宫墙之内,就在朕的卧榻之侧!他们无孔不入,贪婪成性,最擅揣摩上意,搬弄是非,结党营私!前朝多少权臣阉宦勾结乱政之事,殷鉴不远!张让、赵忠之辈虽已伏诛,然其党羽犹在,其生存之土壤未变!朕如今大力扶持外朝能臣、军中新贵,彼等宦官,岂会坐以待毙?岂不会想方设法,重新攫取权力,甚至…构陷忠良,离间朕与诸卿?”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灯焰摇曳:“此乃帝国肌体最深处的毒瘤,是权力结构中最后一块,也是最顽固的一块朽木!不将其彻底清除,朕之心血,迟早会被这些蛀虫从内部啃噬一空!如今外患暂平,内政初安,正是解决这‘肘腋之患’的最佳时机!亦是…最后一步!”
密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卢植和荀彧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清除宦官!这绝非易事。宦官集团盘踞内廷百年,关系网络错综复杂,与部分外戚、朝臣乃至地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动辄可能引发宫闱动荡,甚至给外界以皇帝“鸟尽弓藏”、清洗功臣的错误信号。
然而,皇帝的分析一针见血。在解决了外部和地方的明显威胁后,这个深植于宫廷内部的隐患,确实成了皇权完全巩固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良久,卢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决心已定?”
“朕意已决!”刘宏斩钉截铁,“然,此事需谋定后动,一击必杀!绝不能再出现如当年窦武、陈蕃那般,谋事不密,反受其害之前车之鉴!”
荀彧沉吟道:“陛下,清除宦官,非同小可。需有万全之策。其一,需确保京都及宫禁兵马,绝对掌控于陛下信重之人手中,如皇甫义真(皇甫嵩字)、高顺等。其二,需在动手之前,尽可能剪除其与外朝,尤其是与…大将军何进等可能存在的联系,避免其狗急跳墙,寻求外援,酿成大乱。其三,需有确凿无疑之罪证,公之于众,使其伏法之事,名正言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刘宏眼中精光闪动:“文若思虑周详。兵马之事,朕已有安排。罪证…‘玄圭’那边,从未停止收集。至于何进…”他冷哼一声,“他若聪明,便该知道如何自处。若是不知…朕也不介意,借此机会,将一些无用之物,一并清理。”
他看向卢植和荀彧,目光灼灼:“此事,目前仅限我等三人知晓。卢师,你于朝中德高望重,需稳住外朝局势,尤其是那些与宦官或有牵连,但尚可挽救之辈,暗中观察,必要时加以警示、分化。文若,你执掌度支,需确保动手之时,钱粮调度无误,京师稳定。具体方略,容朕再细细思量,你们也需暗中筹划,以备咨询。”
夜色更深,卢植和荀彧怀着沉重而又决然的心情,悄然离开了南宫。密室内,刘宏独自一人,目光再次落在那巨大的沙盘上,但这一次,他看的不是州郡疆域,而是仿佛在凝视着这座宫殿的每一处角落,每一道阴影。清除宦官,这最后一步,凶险异常,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他手中已握有强大的力量,但对手是隐藏在暗处、最擅长阴谋诡计的群体。他们会有怎样的垂死挣扎?是否会察觉到风声?那个看似已经服软的大将军何进,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继续龟缩,还是会被宦官拖下水,亦或是…他也有着自己的算计?一条更幽暗、更残酷的战线,就在这帝国最核心的宫殿深处,悄然铺开。最终的胜利,似乎触手可及,但这最后一步,是否会成为最艰难、最血腥的一步?帝国的未来,将在这次宫廷深处的较量后,彻底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