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声渐歇
目光越过朱高炽的肩膀
“你知道吗，大哥。刚看到这本书时，我恨不得立马就回永乐朝，先把朱瞻基那个小崽子给......”
他话没说完，但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厉让朱高炽心头狂跳
“可我不服，我凭什么要落得那般下场？就因为他朱瞻基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老二！我……”朱高炽急切地想辩解
朱高煦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后来，我仔细想了很久，想了我们兄弟小时候，想了靖难时并肩作战，也想了爹......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朱高炽
眼神里的疯狂和怨恨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疼的落寞
“大伯和奶奶也是在给我找一条活路，一条......起码回去了，不用落得那个下场”
朱高炽怔怔地听着，胸口堵得厉害
他想起老二确实变了很多，不再一味地争强好胜
“大哥”
朱高煦的声音将朱高炽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我不问你将来会不会当皇帝，也不问瞻基那小子以后会不会真的那么狠心。这些现在说来都太早了，也没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略感疲惫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累了！我不想有一天，真的要和自己的亲侄子，刀兵相见，更不想......死得那么难看，那么窝囊！”
他松开了握住朱高炽的手
“这本书，就像悬在我头顶的一口铜缸，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条路，走不通，是死路！”
朱高炽看着弟弟眼中那近乎祈求的坦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
他一直知道老二心思重，野心大，却从未想过
在他那副粗豪勇武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深重的恐惧和如此彻骨的悲凉
兄弟二人沉默了很久
终于，朱高炽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一下下拍在朱高煦坚实的肩膀上
“老二......”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稳定了许多
“大哥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
他抬起头
胖胖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看起来比哭还难受
“但是，哥跟你保证”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认真，像是在立下一个重于泰山的誓言
“只要哥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书上写的这种事发生！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去害他的亲叔叔！我朱高炽，还没死呢！”
他盯着朱高煦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和稀泥
没有了身为太子的权衡
只有属于大哥的最坚定的承诺
“瞻基那小子，要是敢有这种心思，不用你动手，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他似乎觉得力度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朱高煦看着自家大哥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嘴角微微抽动，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不再是之前的苦涩和自嘲，而是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得了吧，大哥，”
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些许兄弟间惯常的调侃
“就你这身子板，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你还是多锻炼一下身子吧！”
话虽如此
他眼神中那根紧绷的弦，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几分
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
两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要怪，就怪那个去了倭国的老头子就行了
他伸手，从朱高炽手里将那本明史轻轻抽了回来
小心翼翼地抚平被大哥抓皱的书页，然后重新塞回怀里，贴身放好
“这东西，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淡淡道
“就当是个警醒，时刻提醒我，别再犯浑”
朱高炽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再阻止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警醒
更是老二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并排靠在廊柱上
大本堂内，隐约传来朱雄英清朗的领读声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朱高煦听着，眼神微动，轻轻叹了口气
“孟夫子，说得在理啊......”
朱高炽也若有所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真正参透，把握好呢？
“高炽！高煦！”
朱雄英不知何时已从学堂里溜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无聊二字
“在皇宫里待着，真没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兄弟俩同时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了朱雄英
朱雄英显然没察觉两位叔叔复杂的心绪
自顾自地撅起了嘴，对比着过往与现在
“还是之前跟着陈哥和楚哥在外面住有意思！想跑就跑，想玩就玩，还能看到好多宫里没有的新奇玩意儿！赵阿姨还会给我做好多好吃的，刘阿姨也会带着我玩一些我没玩过的东西”
他眼神里流露出对那段自由时光的怀念
朱高炽努力挤出一个和蔼笑容，弯下胖胖的腰身，试图安抚
“雄英啊，你是皇太孙，身份尊贵，自然要住在宫里，学习为君之道啊！”
“皇太孙......”
朱雄英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抵触
“皇奶奶也总这么说，可我不喜欢当皇太孙！”
“哦？”
朱高煦也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朱雄英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扫过朱高煦，又看向朱高炽
“当皇太孙，一点都不好！那些宫女、太监，看见我就低着头，哆哆嗦嗦的，好像我会吃人一样！我跟他们说话，他们除了，是是是，奴婢不敢，就不会说别的了”
说着，还学着宫女和太监的样子，弓着腰，十分卑微的说道
“可是之前，我跟陈哥楚哥在外面的时候，见过好多好多的工人！他们在工地里干活，满身是汗，脸上黑乎乎的”
“但是他们很开心啊，会大声说话！我凑过去看他们摆弄那些机器，有些工人还会跟我讲这个东西是干嘛用的，那个管子为什么冒气.......他们不怕我！”
孩童的世界观简单而纯粹
他分辨不出极其复杂的地位尊卑，却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在宫里，他是被敬畏、被疏远的皇太孙
在宫外，是可以被工人们笑着讲解机械原理的小朋友
哪一种更让他感到快乐和自在，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