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落下,敲打着岩石,汇入脚下汹涌的浊流,也打在林晚的脸上、身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她瘫在岩石后,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本能地、微弱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冰冷的寒意。
远处山体的爆炸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规模稍小但仍持续不断的坍塌轰鸣和滚滚浓烟,将那片天空染成不祥的灰黑色。火焰在雨水中顽强地燃烧着,像那片黑暗地下世界最后的、愤怒的悲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早已麻木的意识。
沈砚。“归途客”。那个内壁出现裂痕的医疗囊。
在那毁天灭地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山体崩塌之下,生存的可能…微乎其微,近乎于零。
她甚至无法去想象他们可能遭遇的具体场景,那会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三长两短的哨音,是她最后的告别,也是她为自己那短暂、荒谬却又刻骨铭心的心动,画上的一个残酷句点。
眼泪早已流干,混合着雨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她偏过头,看向身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青紫的苏婉。
她们逃出来了。可这逃出生天,代价如此巨大,巨大到让她怀疑是否值得。
如果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连苏婉也…
一种彻骨的孤独和绝望,比身体的寒冷更甚,彻底淹没了她。
她就那样躺着,望着阴沉的、不断落下雨水的天空,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感觉正在一点点消失。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不错…至少,不会再痛了…
就在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即将彻底闭合的时候——
啪嗒…啪嗒…
一阵踩过泥水、略显踉跄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透淅沥的雨声,传入她几乎停滞的听觉中!
还有人?!
是“猎犬”?!还是基地爆炸后幸存的其他人?!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残存的求生本能让她强行驱散了昏睡的欲望,猛地睁大了眼睛,试图聚焦视线,身体也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她下意识地想去摸那把战术匕首,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目标明确地向着她们藏身的这块岩石而来!
完了…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林晚绝望地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或冰冷的呵斥并没有到来。
脚步声在岩石旁停下,传来一个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
“老天爷…真的…真的还有人出来?!”
声音有些陌生,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听起来年纪不小,但并非“猎犬”那种冰冷的语调。
林晚艰难地再次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雨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正蹲在她们面前。雨帽下是一张被雨水打湿、布满皱纹和震惊的脸,看起来像是个本地山民,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
不是“猎犬”?
山民看清了她们的状况,尤其是苏婉那副濒死的模样,脸色立刻变了。
“造孽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从那个鬼地方炸出来的?”他显然是目睹了刚才的山崩地裂,把她们当成了意外的幸存者。
他立刻扔下砍柴刀,伸手探了探苏婉的鼻息和脖颈,脸色更加凝重。
“这个女娃快不行了!失温太厉害!”他抬头看向还能睁眼的林晚,“你怎么样?还能动吗?”
林晚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喉咙像是被冻住了。
山民见状,不再多问,果断地脱下自己的雨衣,迅速裹在几乎冻僵的苏婉身上,然后一把将她背了起来。苏婉软软地伏在他背上,毫无知觉。
“坚持住!丫头!”山民对林晚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有些失真,“我知道附近有个看林人的旧屋子!挺过去!”
他说着,用空着的一只手,奋力地将林晚也搀扶了起来。
林晚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那个山民身上,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站不住。冰冷的身体接触到人类温热的体温,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山民咬咬牙,半背半拖地,艰难地搀扶着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与爆炸山脉相反方向的密林中挪去。
林晚的意识时断时续。她只感觉自己在冰冷的泥水中被拖行,雨水打在脸上,模糊的树木阴影不断向后倒退。山民粗重的喘息声,苏婉软垂的手臂偶尔蹭过她的脸颊,成了她与昏迷抗争的唯一锚点。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山民停了下来。
“到了!坚持住!”
林晚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中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低矮的、几乎被藤蔓和杂草淹没的木屋轮廓。
山民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搀扶着她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干燥木材、灰尘和些许霉味混合的气息。虽然简陋破旧,但至少挡住了外面的风雨,温度也比外面高了不少。
山民小心翼翼地将苏婉平放在屋内唯一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板上,然后才将林晚扶到墙角的干草堆旁坐下。
“我去生火!千万挺住!”山民急促地说着,开始在屋子里翻找可能存在的火绒和干柴。
林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身体开始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反而带来更剧烈的颤抖和针刺般的疼痛。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向木板上的苏婉。
山民已经利落地找来一些干燥的引火物,用随身携带的火石艰难地引燃了一小簇火苗,然后小心地添加细柴,一个微弱的火堆终于在屋子中央燃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屋内的昏暗,也带来了一丝生机。
山民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先检查苏婉的情况。他搓热双手,用力揉搓苏婉冰冷的四肢,试图促进血液循环。
“有反应…还有救…”他喃喃自语,语气带着一丝庆幸。
然后他看向林晚,快步走过来:“你呢?伤到哪里了?”
火光下,林晚这才看清他的脸,饱经风霜,眼神却淳朴焦急。她的目光下移,落在自己一直紧握的右手上。
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水和泥水浸透成暗褐色,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仍有鲜血缓缓渗出,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
山民倒吸一口凉气:“老天!这手…得赶紧处理!”
他立刻从自己破旧的背包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些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瓶看起来像是自制的草药膏。
“忍着点疼,丫头。”他声音放缓和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始解林晚手上那早已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脏污不堪的布条。
剥离的过程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林晚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叫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当布条终于被完全解开,露出底下那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指骨的伤口时,连经验丰富的山民也皱紧了眉头。
“咋弄成这样…”他低声咕哝着,动作却更加轻柔。他用干净的布沾了雨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垢,然后挖出那墨绿色的、气味刺鼻的草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仔细包扎好。
草药膏带来的先是一阵清凉,随即是火辣辣的刺痛,但比起之前的剧痛,似乎又能忍受一些。
处理完伤口,山民又拿出一个旧水壶,里面是冰冷的清水,他扶着林晚,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清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做完这一切,山民才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坐在火堆旁,警惕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远处偶尔还会传来一声沉闷的、来自爆炸山脉方向的余响。
“你们…真是从那个炸了的山里出来的?”山民看向林晚,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那响声…跟天塌了似的…俺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活人从那边出来了…”
林晚靠着墙壁,虚弱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力气解释太多,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山民叹了口气,摇摇头:“造孽啊…那山邪性得很,老辈子人都不让靠近,说里面不干净…这些年倒是经常有些奇奇怪怪的人进出,没想到今天搞出这么大动静…”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晚说。
林晚沉默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向那片依旧被黑烟笼罩的山脉方向。
火堆噼啪作响,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苏婉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脸上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暂时的安全,并没有驱散林晚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她活下来了。苏婉也许也能活下来。
可是他们呢?
她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伸进湿透的衣兜里。
指尖先触碰到那枚冰冷粗糙的塑料口哨。
她轻轻绕开了它。
然后,她触碰到了另一样东西——那块同样冰冷,却似乎因为贴身存放而沾染了一丝她微弱体温的金属身份牌。
她将它掏了出来。
跳跃的火光下,那只振翅欲飞的乌鸦侧影和“基石永不陷落”的字迹,似乎比在黑暗中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沉重而悲壮的光芒。
她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冰冷的浮雕,仿佛能透过时光,触碰到那个同样可能葬身于黑暗与爆炸中的、不知名的“守夜人”。
永不陷落…
真的能永不陷落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些人,有些誓言,即使最终被埋藏在废墟与灰烬之下,其本身的存在,就已然是一种不朽。
就像她心底那个被冰封的身影。
或许再也无法相见。
但那短暂的、交织着危险与温暖的记忆,那隔着一层玻璃的无声触碰,那掌心细微的回应…早已在她心里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屋外,雨渐渐小了。
屋内,火光温暖,映照着幸存者疲惫的脸庞,也映照着那块沉默的金属牌,和牌面上那只永远试图冲破束缚的乌鸦。
希望如同这火堆,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