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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如同一位完成了日间巡演的艺术家,开始向着西边的地平线优雅地谢幕。它收敛起刺目的光芒,将自身化作一团温柔而炽烈的巨大火球,将周遭的云霞渲染成一片瑰丽磅礴的织锦——绯红、绛紫、金橙、靛蓝……各种色彩恣意交融、流淌,铺满了垂云镇上空那片无垠的画布。忙碌了一整日的小镇,在这片绚烂至极的光影笼罩下,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喧嚣渐渐沉淀,节奏缓缓放慢,在晚风轻柔的吹拂中,如同一个疲惫却满足的巨人,开始舒展筋骨,步入日落之后那份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松弛与宁静。

夏语站在衣冠镜前,最后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形象。一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秋季校服外套,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左臂上被夏风重新包扎过、力求简洁隐蔽的绷带。弹性绷带紧紧贴合着手臂,固定在内侧,外面再罩上这层层布料,只要他不做大幅度的动作,乍看之下,确实与常人无异。他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右手,将外套的拉链拉到胸口偏上的位置,既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又能最大程度地起到遮蔽效果。镜中的少年,除了脸色因失血和疼痛比平日稍显苍白之外,眉眼依旧清俊,只是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沉思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走钢丝般小心翼翼的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家中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也一并带走,然后转身,推门,融入了那片被晚霞浸染的、暖色调的世界里。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实验高中的方向走去,脚步刻意放得平稳,心思却如同被风吹乱的发丝,纷繁复杂。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自己左侧的衣袖,在心里反复掂量、确认:

“这样……应该看不出来了吧?素溪她……观察力那么强,嗅觉又灵敏……希望这药油的味道已经被风吹散了些……只要顺利度过晚饭和散步时间,送她回到家,就……”

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计算时间上,力求在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恰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用最自然的姿态,迎接那份他渴望却又带着愧疚的相见。

……

时间的沙漏,在有些人心中流淌得格外缓慢。

高二(5)班的教室里,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尾声,对于刘素溪而言,仿佛被无限拉长。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黑板上的公式符号如同跳动的、毫无意义的密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前方墙壁上那个圆形的时钟。秒针每一次“滴答”的跳跃,都像是一次小小的锤击,敲打在她那份混合着期盼与一丝残余不安的心上。

当那宣告解放的铃声——“铃铃铃”——终于如同天籁般尖锐而清晰地响彻教学楼时,刘素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以平日里绝不可能有的、近乎失礼的速度,将桌面上寥寥几本书和那只小巧的挎包飞快地扫入怀中,甚至来不及拉上拉链,便像一只被惊起的、优雅却迅捷的羚羊,在周围同学尚未完全从座位上起身的愕然目光中,化作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冲出了教室门口。

她的好友林羡澄刚慢条斯理地合上笔记,抬起头,正准备如同往常一样,唤上这位形影不离的闺蜜一同前往食堂共进晚餐,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刘素溪消失在教室门口那一闪而过的、带着急切的衣角,以及空气中尚未平息的、细微的气流。

林羡澄举到半空的右手僵住了,那句到了嘴边的“素溪,等等我”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惊讶、了然和一点点被“抛弃”的无奈笑容,最终只能缓缓地将手放下,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调侃:

“那个叫夏语的臭小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家这位‘冰山美人’的心里,悄无声息地占据了这么一大片、足以让她如此失态的位置啊?”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教室外的走廊里,只有刘素溪那略显匆忙、却依旧难掩轻盈的脚步声,在渐起的喧闹中,坚定地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远去。她的心里,此刻只装得下那个念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名字,和那份亟待确认的、触手可及的安心。

当刘素溪微微喘息着来到校门口时,放学的洪流正开始涌动。她的目光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和车流中搜寻,像是一个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特定灯塔的航行者。

很快,她的视线便定格了。

在校门对面,那家熟悉的小卖部门前,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晚霞最后的余晖里。他穿着那件她见过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越熙攘的人群和穿梭的车辆,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夏语。

他看到了她,脸上随即漾开了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无比专注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素溪心中所有故作镇定的枷锁。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刘素溪也顾不上观察来往的车辆,看准一个间隙,便快步穿过马路,朝着那个身影走去。而对面的夏语,在看到她的动作后,也立刻收起了插兜的姿势,缓慢地将双手从裤袋里抽出来,迈开步子,向她迎了过来。

车辆在他们身边川流不息,人声嘈杂,但在两人对视的那片空间里,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隔绝了所有喧嚣的结界。

终于,他们在马路牙子边面对面站定。傍晚的风拂动着刘素溪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夏语略显宽大的外套下摆。

刘素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一双清澈如秋潭的眼眸,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夏语。那目光里,有失而复得的安心,有潜藏深处的审视,有无法言说的思念,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执着。

夏语被她看得有些心头发虚,却强自镇定,脸上努力维持着那抹轻松的笑意,故意用调侃的语气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声音带着他特有的、微微沙哑的磁性:

“怎么啦?我的冰山美人学姐。这才一个晚上外加一个白天不见……就不认识你家男朋友了?需不需要我做个详细的自我介绍?”

刘素溪依旧没有回答。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夏语的左手手腕——正是那只受伤的手!

夏语猝不及防,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尖锐的刺痛感顺着被触碰的手臂瞬间窜了上来,让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那声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哼,以及下意识想要抽回手的冲动。他只能强行放松手臂的肌肉,任由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牵引着自己。

刘素溪拉着夏语,转身就朝着旁边一条人流相对稀少的小路走去。她的脚步有些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夏语跟在她身后,咬着牙,忍受着左手腕处传来的、一阵阵如同针扎般的疼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跟着她的步伐。

直到两人走到小路深处,周围的行人变得稀稀落落,高大的行道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渐暗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刘素溪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面向夏语。树影斑驳地落在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明明灭灭。她抬起眼,看向夏语,那双总是显得清冷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抱我。”

夏语愣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那抹混合着脆弱、依赖和某种亟待确认的急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所有的掩饰、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无尽的温柔。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右臂,绕过刘素溪纤细的腰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儿、紧紧地拥入了自己怀中。他刻意避开了左侧身体的接触,将重心放在右边,但拥抱的力度,却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思念和力量。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刘素溪柔软的发顶,鼻尖埋入她如瀑的发丝间,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那独属于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香的气息。这熟悉的味道,像是最好的镇痛剂,暂时抚平了他手臂的疼痛和心中的忐忑。

而刘素溪,则顺从地靠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安稳和温暖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校服外套微凉的布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传来的、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沉稳而规律,像是最动听的乐章,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盘踞了近二十个小时的所有阴霾与不安。她闭上眼睛,用力地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这片刻的相拥,无声,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刘素溪小巧的鼻翼忽然轻轻翕动了几下。一股极其淡薄、却无法被忽略的、带着辛辣和苦涩气息的独特味道,夹杂在夏语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和阳光味道之中,顽固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是……药酒的味道?!

她猛地从夏语的怀中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惊疑和探寻,直直地看向夏语。

而此刻的夏语,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温存里,感受到她的动作,也下意识地低下头,恰好对上她审视的目光。他见她抬头,以为是她害羞,或是情动,心中一动,便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想要吻上那两片如同樱花般柔软诱人的唇瓣,用亲昵来转移可能的怀疑。

但,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秒——

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地、却坚定地挡在了他的唇前。

刘素溪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问道:

“夏语……你身上……为什么有一股药酒的味道?”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厚厚的校服外套,“你是哪里……受伤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夏语的脑海中炸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惊慌如同冰水浇头,但他强大的应变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被冤枉的错愕和好笑的表情,连忙否认:

“药酒味?怎么可能?”他甚至还故意抬起右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皱着眉头,“是你闻错了吧?是不是这附近有药店,或者刚才路过的人身上沾了药味?我只是个小感冒,又没磕着碰着,怎么可能会有药酒的味道呢?素溪,你是不是太紧张我了,出现幻觉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而无辜,迎上刘素溪那半信半疑、依旧带着探究的目光。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必须将这场戏演到底。

眼看着刘素溪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夏语心一横,决定采取更主动的“进攻”。他不再给她深思的时间,忽然伸出手,依旧是右手,轻轻拿开她挡在自己唇前的手,然后不由分说地、迅速地低下头,准确地攫取了她那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这是一个短暂而急促的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一次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温柔的“袭击”。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对于情感内敛羞涩的刘素溪来说,威力已然足够巨大。仿佛有绚烂的烟花在脑海中轰然炸开,所有的思考能力瞬间被剥夺,只剩下巨大的羞赧和一瞬间加速到极致的心跳。白皙的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飞起了两片浓艳欲滴的红霞,如同晚霞染透了最美的云朵。

夏语看着她这副娇羞无限、眼波流转的模样,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一个带着点得意和宠溺的笑容。

刘素溪被他看得更加不好意思,回过神来,想起两个人还在大街上,尽管人少,但终究是户外,被夏语突然的一吻,又羞又恼,忍不住举起小拳头,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锤了几下,声音带着娇嗔,低如蚊蚋:

“你……你这个小坏蛋!坏死了!这么多人……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嘛!哼!”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份羞窘,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低着头快步朝旁边一条更僻静的小街道走去。

夏语看着她落荒而逃的可爱背影,强忍着左臂因刚才拥抱和动作而传来的阵阵酸痛感,连忙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谁让你那么迷人,一颦一笑都让我心动不已,叫我如何能忍受得住,不亲一下?”

刘素溪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听到他这近乎无赖的情话,更是羞得耳根都红了,连声娇嗔道:“不准说了!听到没有?!羞死人了!不许再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投降!”夏语见好就收,立刻举起右手做投降状,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走吧,我的大小姐,我们去祭奠一下五脏庙吧。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说着,他自然地调整了位置,绕到刘素溪的左侧,然后用自己完好的右手,轻轻牵起了她的左手。这个细微的、无意识的站位选择,让他受伤的左臂远离了她的视线,也避免了可能的碰撞。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朝着不远处那条以各色小吃店闻名、此刻正是灯火初上、人流如织的热闹小街走去。

……

在一家充满烟火气的小食店里,两人默契地点了几样清淡可口的菜品,相对而坐,慢慢享用。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以及对面之人温柔的目光,共同营造出一种平凡却真实的幸福感。刘素溪似乎暂时忘却了刚才关于药味的插曲,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满足的笑意。

吃过晚饭,时间尚早,晚自习的铃声还要一会儿才会响起。

刘素溪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夏语,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轻声提议道:“时间还早,我们……去附近走一走,好不好?不想那么早回教室。”

夏语看着她眼中那抹期盼的光,微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温柔而纵容:“荣幸之至。能陪刘素溪学姐散步,是今天最美好的安排。”

听到他这带着点正式又难掩亲昵的回答,刘素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春花绽放般明媚而满足的笑容。她主动伸出自己的左手,塞进了夏语一直空着的右手里,用行动表达着她的依赖与喜悦。

夏语心领神会,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牵着她,离开了喧嚣的小食街,转而走向那些灯光相对昏暗、行人愈发稀少的街道。他们需要一段独处的、不受打扰的时光。

天际边,最后一抹晚霞的绚烂色彩已然被墨蓝色的夜幕彻底吞噬。昏黄的路灯与深沉的黑暗在天空中交织、对峙,形成一种微妙而压抑的界限,仿佛象征着光明与阴影的角力,也隐隐预示着某些无法永远掩藏的秘密,终将浮出水面。

晚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带着深秋入夜后特有的寒意,呼啸着穿过街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夏语和刘素溪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夏语侧过头,看向身旁安静走着的刘素溪。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他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现在……心里彻底踏实了吧?”

刘素溪闻声,也转过头来看向他。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在夜色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顺和柔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敞开心扉的真诚:

“嗯,踏实了。”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建筑轮廓,仿佛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更是短得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甚至……我有时候都会恍惚,记不清我们具体是在哪一天相识,又是在哪一个瞬间,决定牵起彼此的手。”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但是,”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夏语脸上,那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要将他刻进心里,“我却无比地、无比地珍惜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个瞬间。你知道吗?夏语……”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异样,带着一种回忆带来的、细微的颤音。

“从昨天晚上晚自习开始,我的心,就一直处在一片莫名的慌乱之中。像是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总是觉得,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种模糊却强烈的预感,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可我仔细去想,却又找不到任何具体的原因。你说……”她微微蹙起眉,像是在询问夏语,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夏语听着她这番发自肺腑的倾诉,心中巨震!原来,他那自以为成功的隐瞒,早已在她敏锐的直觉和深沉的情感面前,留下了如此清晰的痕迹。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试图用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来安抚她:

“可能是因为……习惯了每天晚上都护送你回家,像完成一件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仪式。但昨天晚上,我因为一些事情缺席了。你的生活节奏被打乱,心里空了一块,所以才会觉得不安,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吧。”他试图将原因归结为“习惯”和“依赖”。

刘素溪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

然而,就在夏语以为这个话题即将过去的时候,刘素溪却忽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她拉住了还在下意识往前走的夏语。

夏语疑惑地停下,转过身,看向她。

只见刘素溪在昏暗的光线下,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严肃目光,紧紧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夏语的双眼。晚风吹动她的长发,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她的眼神却如同最澄澈的湖水,倒映着路灯微弱的光芒,也倒映出夏语那张强装镇定的脸。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夏语耳中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问了一句:

“疼吗?”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夏语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片刻的失神后,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重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奈、释然和深深动容的复杂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温柔:

“不疼。”

随后,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轻声反问道:“你……发现了?”

他没有再否认,没有再去寻找任何借口。在这双盛满了关切与了然的眼眸前,一切的谎言都失去了意义。

刘素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依旧紧紧地盯着他看。昏暗的光线下,夏语能看到,她那如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眸里,迅速弥漫起一层厚重的水汽,越来越浓,越来越亮。

不过片刻,那强忍了许久的、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再也承载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中滚落。泪水划过她光洁的脸颊,在路灯微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凄清的光芒,然后直直地、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夏语看着她这无声落泪的模样,心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涩。他轻轻地、近乎叹息般地低语道:

“遇到像你这样……聪慧又敏感的你,不知道,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啊?”

说着,他伸出右手,想要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抚平她的泪痕。

然而,这一次,刘素溪却轻轻地、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手臂。

她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清澈明亮的眼睛,红着眼眶,望着夏语,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执着地、小心翼翼地请求道:

“能……让我看一下吗?”

夏语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他看着她泪眼婆娑却无比坚持的模样,知道再也无法回避。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终于不必再隐藏的轻松:

“真的没啥事,乖,别看,看了你会更担心。”

刘素溪固执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她咬着下唇,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更汹涌的情绪,声音轻颤,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求:

“让我看一眼……就一眼……让我亲眼确认一下,让我……才能真正地放心,好吗?”

面对她这样的眼神和请求,夏语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用右手,拉下了自己外套的拉链。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一直刻意隐藏的左臂,连同上面虽然经过处理却依旧能看出肿胀轮廓、以及隐隐透出的药油深色的绷带,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刘素溪的面前。

尽管光线昏暗,但那明显异于常人的手臂轮廓,那紧紧缠绕的白色绷带,以及空气中骤然变得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药酒气味,都像一把把钝刀,狠狠地割在刘素溪的心上。

在夏语的左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刘素溪一直强忍着的、低低的啜泣声,终于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伤心欲绝的呜咽。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那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和那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抽搐的身体,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要去触碰,却又怕弄疼他,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隔着空气,虚虚地描摹着他手臂肿胀的轮廓。她看了好久好久,仿佛要将这伤处的每一寸都刻进心里。

然后,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夏语,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再次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痛吗?”

夏语迅速拉好外套拉链,遮住那令人心碎的景象。然后,他不再犹豫,伸出有力的右臂,将那个哭得几乎不能自已、浑身冰凉颤抖的女孩,紧紧地、深深地拥入了自己怀中。他低下头,将脸颊埋在她带着清香的发间,感受着她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自己胸前的衣料。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遍又一遍,轻柔而坚定地拍抚着她单薄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在她耳边反复地、耐心地安抚着:

“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看到你,就什么都不痛了……乖,别哭了,素溪,别哭了……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刘素溪再也无法抑制,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放任自己内心所有的不安、慌乱、心疼和后怕,化作无声却汹涌的泪水,尽情地流淌出来。她紧紧地抓着他后背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在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寻求着慰藉和力量。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彻底笼罩了这片僻静的街角。昏黄的路灯在一旁沉默地伫立,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静止了。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远远退去,只剩下怀中人压抑的哭泣声,耳边温柔的安抚声,以及那两颗紧密相依的、年轻而炽热的心脏,在冰冷的夜色里,共同跳动着生命的韵律,也传递着超越言语的、深刻入骨的爱与疼惜。

这一片小小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宇宙,只容纳得下他们的悲伤、他们的坦诚,以及他们之间那无需言说、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固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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