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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敲打着江府残破的屋檐,淅沥声如诉如泣。江谢爱刚踏入这阔别已久的院门,湿冷的寒气便裹挟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头发紧。前几日宫宴上的雷霆手段,虽暂时扳倒了户部侍郎,却也如投入死水的巨石,惊动了沉寂已久的江家宗亲。

她刚在母亲生前常坐的旧圈椅上落座,甚至来不及拂去肩头沾染的雨珠,院门便被一阵急促的叩击震得嗡嗡作响。门房的老仆还未及阻拦,一群衣着各异、神态各异的男女便如潮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将这冷清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喧哗声、寒暄声、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嗡嗡地撞在四壁,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爱侄女可算回来了!”一个身着锦缎、满面油光的胖男人挤在最前,声音洪亮得近乎刺耳,“宫宴上那番风采,真是光耀门楣!我江家复兴有望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肥厚的手掌拍着江谢爱的肩头,力道之大,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侧身避让。

“是啊,是啊,”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立刻接上,挤出一脸褶子堆砌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谢爱如今可是咱们江家的顶梁柱。那些个狗官,以前怎么踩咱们的,现在就该怎么踩回去!侄女可千万要为江家讨回公道,恢复咱们江家的爵位和荣耀啊!”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江谢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对!恢复爵位!”

“让那些落井下石的家伙好看!”

“谢爱,你如今有本事了,可不能忘了自家人!”

七嘴八舌的诉求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向江谢爱。他们眼中闪烁的,不是亲情的温暖,而是赤裸裸的贪婪和利用。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涌,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谄媚、或急切、或算计的脸孔,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老妇人身上。那是三叔祖母,母亲在世时唯一尚有几分情谊的长辈。此刻,老人浑浊的眼中盛满忧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诸位叔伯长辈,”江谢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宫宴之事,不过是为家父洗刷污名的第一步。江家旧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远非一朝一夕可以了结。恢复爵位,更需根基稳固,证据确凿。”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诸位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自然是帮衬侄女!”那胖男人立刻接口,搓着手,“咱们江家如今凋零,正是需要同心协力的时候。侄女在外面奔波,家里这些琐事,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便是。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侄女如今孤身一人,行事终究不便。吏部李侍郎家的公子,年方弱冠,才貌双全,家中亦是世代簪缨。若侄女能与他……”

“放屁!”一个尖利的女声猛地打断了他。是胖男人的妻子,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随即转向江谢爱,脸上堆起更浓腻的笑意:“谢爱侄女可别听他胡说!什么李侍郎,不过是个五品小官!侄女如今这般能耐,岂能屈就?依我看,兵部尚书的嫡次子才配得上!那可是真正的勋贵子弟!若能结下这门亲事,别说恢复爵位,便是重振江家昔日荣光,也是指日可待啊!”

“王夫人此言差矣!”另一个穿着绸衫的男人立刻反驳,“兵部尚书?那家子人丁不旺,且性情古板。倒是户部新提拔的刘侍郎,圣眷正浓,前途无量……”

厅堂里瞬间变成了喧嚣的市集,那些所谓的“亲人”,仿佛在拍卖一件稀世珍宝,将她江谢爱的婚事,当作了重振家声、攀附权贵的最佳筹码。他们唾沫横飞,争论不休,全然不顾她愈发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每一个名字,每一次“联姻”的提议,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随意估价、待价而沽的货物,被这些所谓的血脉至亲推来搡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达到顶点时,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骤然劈开了厅堂内的嘈杂:

“江家的事,何时轮到外人来置喙?”

众人闻声,皆是一震,齐刷刷循声望去。

厅堂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杨晨铭身着一件玄色常服,外罩深青色鹤氅,衣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并未带随从,只身一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雨水沾湿了他的肩头,几缕墨发贴在额角,非但没有减损他的气势,反而更添几分凛冽。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厅内众人,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所过之处,那些方才还唾沫横飞的宗亲们,竟不由自主地噤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厅堂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杨……杨相?”胖男人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肥肉因紧张而微微抽搐。

杨晨铭并未理会他,径直走到江谢爱身前,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那些噤若寒蝉的宗亲,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江家旧案,朝廷自有公断。至于江家日后如何,亦非诸位所能左右。”他微微抬手,指尖指向门口,“诸位请回吧。江府,不欢迎聒噪之客。”

那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宗亲们面面相觑,眼中虽有不甘和怨毒,但在杨晨铭那足以冻结血液的气场下,竟无人敢再多言半句。他们如同被驱赶的鸦雀,低着头,灰溜溜地、无声地涌向门口,很快便消失在凄冷的秋雨之中。厅堂内,只剩下弥漫的潮湿寒气,和一地狼藉的喧嚣余韵。

喧嚣骤然退去,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残破的屋檐,也敲打着江谢爱紧绷的神经。她看着杨晨铭挺拔的背影,那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屏障,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家族压力隔绝在外。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却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警惕所取代。

“多谢杨相今日解围。”江谢爱站起身,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沙哑。她走到杨晨铭身侧,与他隔着一步之遥,这个距离,安全,却也疏离。

杨晨铭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能穿透她强撑的平静,看到她眼底深处的疲惫和抗拒。“他们的话,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些所谓宗亲,不过是闻着血腥味来的鬣狗。你若不想再应付这些污糟事……”他微微停顿,目光直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翻涌着某种不容错辨的强势,“便可躲进我杨府。我的府邸,没人敢再扰你分毫。”

躲进杨府?

这四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谢爱心上。瞬间,前世那些被囚禁、被操控、被当作棋子随意摆布的记忆碎片,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破了堤防,冰冷地拍打着她的意识。那高墙深院,那看似无微不至实则密不透风的“保护”,那名为“叔父”却将她推向深渊的男人的身影……恐惧和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猛地清醒。她抬起头,迎上杨晨铭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关切,有强势,却独独没有她最需要的尊重和平等。

“杨相的好意,江谢爱心领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斩钉截铁,“江家的事,无论好坏,终究是江谢爱自己的事。我既已选择重头来过,便没有再躲进别人羽翼之下的道理。”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风雨中倔强挺立的青竹,“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命,我自己护。无需杨相用这种方式,为我另筑一座‘囚笼’。”

“囚笼?”杨晨铭的眉头瞬间蹙紧,这两个字显然刺痛了他。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江谢爱完全笼罩,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厉,“江谢爱,你将我的庇护,视作囚笼?”

“难道不是吗?”江谢爱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杨相的府邸,固若金汤,却也壁垒森严。进去容易,出来呢?是永远做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还是成为您收藏笼中的一只雀鸟?杨相,您习惯了掌控一切,可我江谢爱,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江家小姐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她此刻激烈的心跳。

杨晨铭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怒火、失望、受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交织。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几度翕动,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好!好一个‘自己护’!”他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既然江小姐如此志气,如此不识好歹,那杨某自当尊重你的‘选择’。”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凝结空气,“只是江小姐切记,这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你所谓的‘自己护’,在真正的风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莫要等到撞得头破血流,才想起今日有人曾为你撑起一片天!”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玄色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门外凄冷的雨幕中,没有丝毫留恋。

厅堂内,死寂重新笼罩。江谢爱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玉雕。方才那番激烈的对峙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尖锐的、被刺穿的痛楚。她缓缓地、慢慢地走到母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旧圈椅旁,颓然坐下。

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触碰到那枚贴身收藏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熟悉的“江”字刻痕,是她前世唯一的念想,也是她今生与杨晨铭之间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纽带。她紧紧攥住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一丝慰藉。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处那翻江倒海的煎熬。

他为她挡了宗亲的刁难,却要用另一种方式将她“圈养”。他口口声声“护她”,却从未真正问过她想要什么。他给予的,永远是他认为好的,是他掌控下的“安全”。

窗外,雨声渐歇,天色愈发昏暗。残破的厅堂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孤独而倔强的剪影。她望着杨晨铭消失的方向,望着门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更加清冷的庭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那个深深的“江”字。

这玉佩,是他藏了多年的秘密,是她前世赠予幼弟的信物,也是他此刻留在她身上最深的印记。它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与那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紧紧相连。她挣脱了家族的围剿,却似乎更深地陷入了与杨晨铭的博弈漩涡。

“囚笼……”她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弧度。这世道,这人心,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只觉那半块玉佩,此刻正烙铁般烫着她的心。前世的血与火,今生的权与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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