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破。
晨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淡淡的金色光斑。江谢爱醒来时,身侧是空的,但被褥间还残留着杨晨铭清冽的气息和一丝余温。
她坐起身,昨夜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回脑海。龙困浅滩,先帝之托,还有他腕上那枚龙形玉佩。这些秘密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两人牢牢网在其中。
她没有去想太多,只是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杨晨铭就站在院中的那棵海棠树下,背影挺拔如松,手中正把玩着什么。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晨光映照着他俊朗的侧脸,那道眼角的浅疤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晨的沙哑。
江谢爱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正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那枚龙形玉佩在衣袖下若隐若现。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拉下,遮住了那截秘密。
“用早膳吧,”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吃完,我们便去江家陵园。”
他没有再提昨夜的事,她也没有问。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秘密,需要时机来揭晓。
早膳的气氛有些沉闷。杨晨铭会不时地为她布菜,动作一如既往的体贴,却始终没有看她。江谢爱也只是安静地吃着,心思早已飘向了城外的江家陵园。
那里,埋葬着她的前世,也埋葬着她此生的根。
马车驶出京城,一路向东。初秋的郊外,田野染上了一层金黄,空气清新而微凉。
车厢内,杨晨铭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父亲的陵墓,我每年都会派人打扫祭拜。”他看着窗外,声音低沉,“从未有过丝毫懈怠。”
江谢爱心中一暖。她知道,他做的这些,从来都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出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言明的情感。
“谢谢你。”她轻声说。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阿爱,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句话,与昨夜她说的何其相似。江谢爱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遥远。他只是习惯了将一切都自己扛。
江家陵园坐落在一片苍翠的山坡上,古柏环绕,肃穆幽静。
江谢爱提着祭品,一步步走上石阶。杨晨铭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像一个最忠诚的守护者。
站在父母的合葬墓前,江谢爱眼眶一热。她摆上酒水果品,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的经历,说她重生了,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说她终于明白了前世的种种。她没有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斗争,也没有说他身上背负的惊天秘密,只是像一个寻常女儿一样,向父母倾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杨晨铭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听着。风吹起他的衣袂,他的目光落在那块冰冷的墓碑上,眼神复杂难辨。那里刻着“江公讳文远”,正是江谢爱父亲的名字。
江文远,一代儒商,乐善好施,在京城颇有声望。然而,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早年曾是一介书生,有过一段短暂的仕途,后因看透官场黑暗,才毅然弃文从商。
祭拜完毕,江谢爱起身,对杨晨铭说:“我想去老宅看看。”
江家老宅就在陵园不远处,早已无人居住,只留着一个老仆看守。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院中的海棠树依旧繁茂,只是落满了枯叶。
江谢爱熟门熟路地走向父亲的书房。书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架上的书,桌上的笔墨,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
她走到书架前,想找一本父亲生前最爱的《山海经》。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忽然,她在书架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凸起。
她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书架侧面弹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木盒,上面没有一把锁,却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跳。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暗格。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木盒,吹去上面的灰尘。盒子入手微沉,上面雕刻着精细的云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杨晨铭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也不知道。”江谢爱摇摇头,尝试着打开盒子。盒盖扣得很紧,她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杨晨铭伸出手:“我试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只是轻轻一用力,那紧闭的盒盖便应声而开。
江谢爱凑过去看,只见盒子里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泛黄的信纸,和一把小巧的、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的抬头写着“吾兄亲启”,而落款,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名字——“卫铮”。
字迹苍劲有力,笔锋间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信的内容更是让她心神巨震。
信中,卫铮提到了一场宫廷政变,提到了太子被废,忠良蒙冤。他字字泣血,痛斥奸臣当道,并嘱咐江文远保管好一样东西,等待时机,辅佐“真龙”复位。
而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兄长,你我虽为异姓兄弟,却胜过同胞。此物关乎国祚,亦关乎你我全家性命。若我遭遇不测,切记,万不可轻易示人,除非……见到龙形玉佩。”
龙形玉佩!
江谢爱的呼吸瞬间凝滞,她猛地抬头看向杨晨铭。
杨晨铭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信纸上的“龙形玉佩”四个字,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你父亲……是卫铮将军的义弟?”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卫铮将军,那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却被诬告谋反、满门抄斩的镇国大将军!据说,他正是被废太子最忠心的拥护者。
江谢爱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个温和儒雅的父亲,竟然会和这样一位惊天动物的人物扯上关系。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把黄铜钥匙。钥匙的顶端,雕刻着一只小小的、栩栩如生的蝎子。
就在这时,杨晨铭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阿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这里,父亲的暗格里。”江谢爱被他眼中的情绪吓到了,“杨晨铭,你怎么了?你认识卫铮将军?”
杨晨铭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把蝎子钥匙,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词从他齿缝间挤出。
“……血蝎。”
“血蝎?”江谢爱不解。
杨晨铭缓缓松开她的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书架上。他眼中的震惊、痛苦、愤怒、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我一直在找一样东西。”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声音飘忽,“先帝临终前,交给我一份血书,上面记载了当年政变的真相,以及……证明我身份的信物。但血书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我身上,另一部分,则由一把‘血蝎’钥匙保管。”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谢爱。
“二十年来,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这把钥匙。我甚至以为,它已经随着卫将军一家,消失在了那场血海之中。”
江谢爱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终于明白了。
老僧口中的“血书为真”。
父亲信中提到的“龙形玉佩”。
杨晨铭苦苦寻找的“血蝎”钥匙。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汇集到了她手中这个小小的黑漆木盒里。
她父亲守护的,不仅仅是卫将军的遗物,更是杨晨铭的身世之谜,是颠覆整个王朝的惊天秘密。
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这个秘密最后的守护者。
“所以……”江谢爱的声音干涩无比,“我父亲……他也是为你?”
杨晨铭闭上眼,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是。江公他……知道我的身份。他一直在等我,等我拿着龙形玉佩去找他。只可惜……我晚了一步。”
他想起当年,他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跟,准备去接触江文远,却传来了江文远病逝的噩耗。他只当是天意弄人,却没想到,江文远至死,都在为他守护着这最重要的东西。
江谢爱看着手中的钥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痛苦不堪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命运是何其的残忍,又是何其的荒唐。
她前世因他而死,今生为他而生。而她的父亲,也为了他的秘密,默默守护了一生,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江家,仿佛从始至终,都与他杨晨铭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杨晨铭,”她走到他面前,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放进他的手心,“现在,它物归原主了。”
杨晨铭的手猛地一颤,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蝎子,仿佛有千斤重。
“阿爱……”
“别说话。”江谢爱打断他,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冰冷的脸颊,“我父亲为你做的,我心甘情愿。我为你做的,也心甘情愿。”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
“但是杨晨铭,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仇,我来报。你的路,我陪你走。”
“这天下,若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夺来。若是你不想要,我便陪你亲手将它毁掉。”
窗外,一片海棠叶悠悠飘落,正好落在窗棂上,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杨晨铭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足以焚尽一切的决绝与爱意,心中那座冰封了二十年的孤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
“……好。”
一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回答。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江谢爱在他怀中,眼中一闪而过的、更为深沉的忧虑。
她想起了父亲信中的另一句话:“……辅佐真龙复位。”
杨晨铭是“真龙”,那如今龙椅上的幼帝,她的亲弟弟,又算什么?
龙若归位,凤焉安处?
老僧的谶语,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已经套在了他们两人的脖颈上。而打开这枷锁的钥匙,此刻,就握在他们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