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书一曲唱罢,见众人反应冷淡,正撅着嘴不高兴,朱传杰却突然扯着嗓子喊:“好!”
一家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只见朱传杰嬉皮笑脸地补了后半句:“……好难听啊!”
“你!”宋玉书气得跺脚,抄起桌上一个枣子就朝他扔过去,“你才难听呢!你五音不全你!”
朱传杰敏捷地接住枣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这叫实话实说!”
一家人被这小夫妻拌嘴逗得哄堂大笑。传文他娘笑得前仰后合,朱开山也摇头直乐,那文用手绢掩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朱开山笑够了,才开口打圆场:“这个不是难听,是你唱的,我们咋没听过呢,听不懂啊,什么意思?”
这话又引得一阵哄笑。朱传文嗑着瓜子,憨憨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洋腔洋调的,听不明白。”
传文他娘怕玉书太尴尬,忙递过去一块月饼:“玉书唱得新鲜!来,吃个月饼,别理他们!”
那文却还是撇撇嘴,小声嘀咕道:“还是咱京戏好听,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朱开山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直安静坐着的秀儿身上:“谁再唱一个?秀儿!你唱一个吧。”
秀儿一听急了,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我可不会唱,爹,我真不会……”
传文他娘嘿嘿直笑:“秀儿这丫头,脸皮薄。”
宋玉书眼珠一转,起哄道:“爹!要不你唱一个吧!”
“我哪会唱!”朱开山一瞪眼,“我一辈子没唱过歌!”
朱传文也来了劲,带头拍手:“爹来一个,爹来一个!”
儿女们纷纷跟着起哄鼓掌。传文他娘看老头子被将住了,笑着解围:“你爹啊,他不会唱歌,那就耍个武把式吧!”
“武把式?!”朱开山哭笑不得,“我都这岁数了,耍啥把式!”
传文他娘却来了精神,骄傲地对孩子们说:“娘可告诉你们,当年啊,你爹二十出头,那时候,他在俺们家干活,就院子里那石碾子,贴着身子,一较劲儿就能抱起来,大气儿都不带喘的!”
“真的假的?”朱传杰瞪大了眼。
传文他娘拉着朱开山的胳膊央求:“来一个吧,来一个!让孩子们开开眼!”
朱开山瓮声瓮气:“你有本事,你给来一个!”
“我唱就唱!”传文他娘一挺胸脯。
朱开山乐了:“哎哎哎!让你娘来唱一个!鼓掌鼓掌!”
在一家人热烈的掌声中,传文他娘也不推辞,整了整衣襟,就在长凳上坐稳了,清了清嗓子:“那娘给你们唱一个啊!八月里的小调!”
她开口唱道,曲调虽不如那文那般讲究,却带着淳朴的乡土民谣气息:
“八月十五哎……闹中秋……”
“好!”众人齐声叫好。
“姑娘小伙……乐悠悠哎……”
朱传杰和宋玉书打着拍子,那文也跟着轻轻哼唱。月光下,老太太脸上泛着红光,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
“月亮地里唠呀嘛唠不够呀哎……急得爹娘喊呀么喊丫头哎!”
最后一句唱完,一家人哄堂大笑。朱开山笑得最大声,指着老伴:“你这词儿,当年你爹娘就是这么喊你的吧?”
传文他娘作势要打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院子里其乐融融,月饼甜,瓜果香,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孩子们在大人腿边跑来跑去,捡着掉在地上的瓜子花生。那文又来了兴致,说要教玉书唱一段《霸王别姬》,朱传文忙拦着:“可别,一个洋歌一个京戏,这凑一块儿更乱套了……”
正闹得欢时,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秀儿忽然轻声说:“不知道传武现在在哪儿……能不能看见月亮……吃上月饼……”
一句话,让热闹的气氛瞬间凝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朱传文手里的瓜子掉在桌上,那文抿住了嘴,朱传杰和宋玉书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传文他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变成了担忧。
朱开山抬头望向南方的夜空。那轮明月正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清辉万里。他仿佛能透过千山万水,看到山海关外硝烟弥漫的阵地,看到二儿子朱传武持枪守夜的身影。
良久,传文他娘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发颤:“传武那孩子……应该没事的吧?哎……这大过节的,他偏要赶上打仗……”
“放心吧,传杰他不会有事的!”朱开山斩钉截铁,“咱家传武,命硬!多少次都死里逃生回来了,这次也一样……”
朱传文赶紧接话:“对对对,传武那小子机灵着呢!子弹肯定咬不着他!再说了,他现在都是军官了,有卫兵保护,肯定安全!”
那文也强笑着打圆场:“就是,二弟福大命大!来来来,咱们接着乐呵,等传武回来,再给他补过中秋!”
大家重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多了几分勉强。秀儿低着头,悄悄擦了擦眼角。
月光静静地洒在朱家大院,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同一片月色,也洒在千里之外的山海关阵地,洒在战壕里和衣而卧的士兵身上,洒在常威和郭松龄对坐商议的篝火旁,洒在张学良疾驰追车的夜路上。
这个中秋夜,朱家大院里团圆喜庆,笑语欢声;而同一片月光下,不知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母亲望月垂泪,多少妻子独守空房。奉直战场上,今天白日的激战又添了多少新鲜的尸体,那些年轻的生命再也看不见今夜的圆月,尝不到一口家里的月饼。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乱世中的团圆,总是格外珍贵,也格外脆弱。朱家的欢声笑语越响亮,便越发衬托出这世道下,无数阵亡将士家里人的愁云惨雾。
夜渐渐深了,哈尔滨长街院落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那轮明月,依旧高悬中天,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