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奉天,冬阳清冷。省公署大楼前车马络绎,刚刚经历大战的奉系高层,都正忙于瓜分胜利果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气息。
常威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军装,中将肩章擦得锃亮,身边跟着良弼,大步流星走向大楼正门。他奉命从关内赶回奉天述职,张作霖一连催发了十几封电报,常威心里清楚,这趟回来绝非简单的“汇报战果”这么简单。
他刚踏上大理石台阶,正要推门进去,那门洞里却走出来一人,来人正是张作相!
常威眼睛一亮,反应极快,立马“啪”地一个立正,抬手敬礼,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
“呦!辅帅!长官好!”
张作相刚被任命为吉林省长兼督军,加陆军上将衔,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一身黄呢子上将军装,身材微微发福,红光满面。见到常威,他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走过来用力拍了拍常威的肩膀:
“常威?!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有礼貌啦?!跟我还来这套虚的?”
常威放下手,笑容不变,语气却更显亲近:“那可不!规矩不能废!您老现在可是吉林督军,真正的封疆大吏,还是上将衔!回头您老人家在大帅跟前,可得替我多美言几句,多提拔提拔我啊!”
——这时的张作相地位已截然不同。以前的他在奉喜只是作为领军人物存在,如今他跳出了“张作霖麾下第27师师长”这个体系,成为独当一面的地方大员。
虽然这位老将在后来的历史上并未真正与日本人正面硬撼,但此刻,他确是手握吉林军政大权、举足轻重的一方诸侯。常威深谙乱世生存之道,该交好的人绝不能怠慢,何况此人性格相对敦厚,野心不似张宗昌、杨宇霆那般昭彰。
张作相听了,笑得更欢,指着常威摇头:“我提拔你?!你小子可别笑话我了!现在谁不知道,你常威这次在关内是发了大财呀?手底下怕是有五六万人了吧?还想让我提拔?往哪提啊?再提拔,你小子是想上天啊?”
常威连忙摆手,做出一副谦虚惶恐的样子:“辅帅您可别拿我开涮!我那都是虚的,空架子!收编了些溃兵流勇,凑个数,吓唬人还行,哪能跟咱奉军主力比,要说中流砥柱,还得是您老麾下的吉林子弟兵!我那就是捡了点洋落,蕞无根之萍,指不定哪天就都让大帅给解散了,哪比得上您这实打实的根基啊!”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恭维:“要我说,来年整编东北陆军,您还是得当那吉林十五师的师长!这位置,非您莫属,别人镇不住!”
张作相被捧得舒服,眯着眼笑道:“师长?哈哈,这不是我第一次当师长啦。我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斤两,我的能力,最多也就是当个师长,带好兵,守好地界。”
他拍了拍常威的肩膀,感慨道,“哎!我记得你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个福康县的保安队长吧?这才几年功夫?你都中将啦?!了不得,了不得!我是真老啦,东北的未来,还得靠你们这帮有冲劲的年轻人来打拼啦!”
常威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换上一种更真挚的表情,微微压低声音:
“辅帅,提起当年……我常威有今天,多亏了您。当年大帅他……要强娶念英,要不是您仗义执言,从中斡旋,晓以利害,恐怕……”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恐怕也就没有我常威的今天了。这个恩情,我没齿难忘。”
张作相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语气中带着长辈的宽厚:“呀!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记着这事呢?你当时不是已经给了我一箱金条,把人情还了吗?这事早过去啦,不提了,不提了!”
“金条是金条,恩情是恩情。”常威摇头,眼神恳切,“那箱黄白之物,是谢您当时肯收下,肯帮我了却一桩麻烦。可您当时站出来说的那些话,担的那些风险,替我保全了念英,这份情义,不是金银能衡量的。没有您当初伸手,我常威要么成了笑话,要么……可能早不知埋骨何处了。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一辈子。”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张作相听着,脸上的随意也收了起来,看着常威,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行,你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枉我当年帮你一把。”
他随即又恢复了爽朗,拍了拍常威的胳膊:“行了,别老惦记这事了。快上去吧,大帅等着你呢!这会子……”他朝楼上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火气可能不小,你机灵点。”
常威会意,再次敬礼:“谢辅帅提醒!那我先上去了。”
两人错身而过。张作相走下台阶,常威则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省公署大楼。
三楼,大帅办公室,门开着,常威脸上已经准备好笑容。然而,脚步刚踏进去半步,他敏锐的感官就捕捉到了房间里异样的空气——
里面安静得压抑。
张作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办公桌前,一边站着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的张学良,另一边则是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的杨宇霆。三人呈三角对峙之势,谁都没说话,但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在噼啪作响。
常威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分明是撞上人家父子加谋臣正在闹别扭。
他反应极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脚步一顿,身体已经向后转,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当自己从来没进来过。
“回来!”
张作霖低沉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立马像一道无形绳索,一下绊住了常威的脚步。
常威立马一个干净利落的向后转,重新面对办公室,挺胸抬头,笑容重新堆起,只是这次多了十二分的小心:“大帅!少帅!杨总参谋长!”
张作霖看都没看另外两人,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行了!刚才说的事,就这么办吧!你们都先出去。常威留下。”
“是,大帅。”杨宇霆应得干脆,微微躬身,转身朝门口走来。经过常威身边时,他脚步略缓,眼皮微抬,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常威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眼神深邃,意味不明,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又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而张学良则完全不同。他猛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是擦着常威的肩膀冲出了办公室,连看都没看常威一眼。
待两人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房间里只剩下张作霖和常威两人。
张作霖:“把门关上吧。”
常威:“哎……”
他立马把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严实。
空气依旧凝滞,但少了那份内部的尖锐对峙,转而变成上位者对下属的审视威压。
张作霖靠在椅背上,手指停止了敲击,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常威身上,语气不善: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呀?”
常威心里早有准备,腰杆挺得更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亲近”:“大帅,瞧您这话说的,您亲自召见,我敢不回来吗?路上都不敢多歇口气!”
“哼!”张作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是也想学那张宗昌吧?扩充实力,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哎呦我的大帅!”常威连忙叫起屈来,甚至用上了私下更亲密的称呼,“您这可冤枉死我了!我跟那张宗昌能一样吗?!他那是脑后长反骨的!我常威是谁?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您,我现在还在福康县那穷沟沟里刨食呢!”
他往前凑了半步,表情越发诚恳,有点晚辈在长辈面前讨饶的意思:“再说了,您可是我干爸爸!我常威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干那忘恩负义、让干爸爸您寒心的事儿啊!我扩编那些人马,那不也是为了更好地给您效力,给咱奉系守地盘嘛!枪杆子多了,腰杆子才硬,说话才有人听,办起事来才不给您丢脸不是?”
这一连串的“干爸爸”叫得顺溜,表忠心的话也说得恳切自然。张作霖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脸上的阴沉之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似乎并没那么容易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