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六月,天津。
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燥热,以及一种火山喷发前般的紧张与激愤。一辆黑色的美国轿车穿行在街道上。
车内,张学良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但眉头微锁。后排坐着徐承业和郭松龄。郭松龄穿着便装,靠在座椅里,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忽然开口问道:
“汉卿,曹家花园那边,近日什么情况?”
张学良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还能如何?除了召集些无关痛痒的会议,便是整日泡在花园里下棋消遣,深居简出,不愿多见宾客,对时局……更是讳莫如深,绝口不谈。”
郭松龄闻言,冷笑一声,身子坐直了些:“你父亲这回麻烦大了!我早说过,杨宇霆,姜登选,还有那个张宗昌,一字长蛇阵似地向南扩张,胃口大得能吞天!可能力那叫一个志大才疏,徒耗兵力财力,树敌无数!迟早要栽大跟头,倒大霉!”
张学良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里也烦躁:“已经很倒霉了!眼下这‘五卅’的事情,全国沸反盈天,棘手至极!就那几块料,除了喊打喊杀、一味弹压,还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章程?”
郭松龄愤懑道:“你父亲一手扶植起段‘执政’,本意无非是要在背后操纵北京最高权力,做个影子皇帝!那好啊,你不能只享权力的风光,却对民权,民主,民生不闻不问吧?!”
他越说越激动,徐承业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这时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神色匆匆,交头接耳。再往前,喧哗声浪隐隐传来。
忽然,前方道路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无数手臂高举,横幅和标语牌在阳光下晃动,上面墨迹淋漓的大字刺痛人眼:
“声援上海死难同胞!”
“打倒英日帝国主义!”
“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严惩五卅惨案凶手!”
口号声起初杂乱,随即汇聚成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惊雷,在天津夏日的街头炸响:
“声援上海同胞!打倒帝国主义——!”
“声援上海同胞!打倒帝国主义——!!”
人潮汹涌,一眼望不到尽头。学生穿着朴素的制服,工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市民穿着各色衣衫,男女老少,群情激愤。他们挥舞着拳头,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与不屈,脚步坚定地向前涌动。道路两旁的店铺大多关了门,伙计和掌柜们挤在门缝、窗口,神情复杂地观望着。
张学良的车子被迫在人潮边缘停下,如同拦在怒涛洪流中的一叶扁舟。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外面那股灼热悲愤的力量。
郭松龄抿着嘴唇,他猛地伸手,“唰”地一声拉上了车窗帘子,动作显有些仓惶。
车厢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口号声依旧顽强地穿透进来,敲打着他们的耳膜。
郭松龄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对前排的张学良说:
“汉卿……掉头吧。”
身为军人,手持利刃,本该保境安民,御辱于外。可如今,列强在国内肆无忌惮横行,同胞惨死,民众怒起,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坐在汽车里,拉上窗帘,为游行的人群“让路”,这种身份与良知的剧烈撕扯,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羞耻。
张学良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挂上倒挡,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汽车,一点点向后挪动,艰难地让开道路。
车后,那汹涌的人潮,依旧在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