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我站在客户公司楼下,文件袋边缘已经渗进水痕。手机屏幕亮着,刚发出去的确认短信还没回音。我把包往怀里收了收,低头看了眼表,六点零七分,他们下班时间是六点半。
我不能等。
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每一步都像在拖着铅块。风从裙摆底下钻上来,冷得人发抖。但我没停下,一步一步往前走。这单要是拿不下来,总监那句话就会成真——“主策人选重新评估”。
电梯里没人,我对着反光的金属门整理了下头发。湿发贴在脸上,妆也花了,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文件必须保住,哪怕只能争取十分钟。
前台看见我,愣了一下:“林小姐?您不是……”
“我就等两分钟。”我把名片递过去,“只问一个问题,项目还能不能听一次修改方案?”
她犹豫着拿起内线电话。
三分钟后,会议室门开了。客户坐在长桌尽头,西装笔挺,眉头却没松开。
“林小姐,贵司派你来谈这个项目,是不是有点轻率?”
我没反驳,把文件袋打开,抽出干燥的部分摊在桌上:“我知道您担心经验问题。但这次的校园纪念主题,我有把握。”
“把握?”他冷笑,“听说你在实习期还出过文件事故?”
我手指顿了顿。
不是我打翻的咖啡,但泼在纸上的确是我的名字。
“那是意外。”我说,“而这次,我准备了三套备选方向,包括用户情感共鸣点、传播路径模拟,还有成本控制模型。”
他翻了两页,语气依旧冷淡:“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可这种项目,需要的是稳定输出,不是熬夜拼出来的灵感。”
我想开口,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一把黑伞收起,水珠顺着伞尖滴在地毯上。
江逾白走了进来。
他外套湿了大半,领带却一丝不乱。看到我时,目光只停留半秒,随即转向客户。
“张总。”他声音平稳,“方便让我补充一点吗?”
客户皱眉:“你是?”
“江逾白,林溪的项目协作人。”他没坐下,站到了我旁边,正好挡住了窗外吹进来的风。
“你们公司现在是两个人来谈一个提案?”
“不。”江逾白掏出手机,解锁,递过去,“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十六岁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东西。”
屏幕上是一张海报。
我猛地抬头。
那是我高中运动会做的宣传图,从未投稿,也没上传过任何平台。设计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签名缩写——Lx,只有我自己认得出来。
“后台数据显示,这张图在校内公众号推送后,阅读量破百万,转发率同期第一。”江逾白说,“评论区有学生留言:‘看到就想哭,像回到了入校那天。’”
客户盯着手机,没说话。
“林小姐从那时候起,就在做打动人心的事。”江逾白收回手机,“现在她站在这里,不是靠谁的关系,是她改了七版方案,熬了三个通宵,今天冒雨走了两公里,只为争取一次说话的机会。”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客户终于合上文件:“……明天上午十点,我要看到最终演示。”
门关上后,我站在电梯口,没动。
“你怎么会来?”我问。
“路过。”他说。
我盯着他湿透的袖口:“开会请的假,够用吗?”
他轻笑一声:“比看你在里面被人压着打,舒服多了。”
雨更大了。
我们走出大楼,外面没有车,打车软件显示排队两百多位。公交停运,地铁也不顺路。
“你回公司?”他问。
“我得交记录。”
“我送你。”
“不用。”
“林溪。”他撑开伞,“你现在回去,只能坐末班地铁。而我,刚好顺路。”
伞不大,两个人挤着,肩膀贴得很近。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脚边溅开。他的西装下摆已经全湿,皮鞋踩进水坑也没停。
“你没必要每次都出现。”我低声说,“我已经不是那个连文件都护不住的人了。”
“我知道。”他说,“可他们不知道。”
我咬住嘴唇,没再说话。
走了大概十分钟,他忽然咳嗽了一声。
不是普通的咳,是那种从肺里压出来的闷响。
“你发烧了?”我停下。
“没事。”
我伸手碰他额头,烫得吓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刚才上楼的时候。”
“上楼?”我冷笑,“你是从公司就跟过来了吧?监控调完就直接出门,连外套都没换?”
他没否认。
“黑莲花什么时候这么蠢了?”我声音发紧,“开会都能请假,淋雨倒成了义务?”
他笑了笑,嗓音沙哑:“比起看你在会议室被质疑,这点雨不算什么。”
我忽然想起昨晚茶水间的事。
他擦着保温桶,背对着我,手腕内侧那道疤在灯光下很浅。我说客户可能会问为什么选情感路线,他说答得不错。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不只是昨晚,也不是今天。
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你查了我多久?”我问。
他咳了一下,没回答。
我们继续往前走,速度慢了很多。他脚步有些滞,呼吸越来越重。我扶了下他的胳膊,才发现他在抖。
“前面就是我住的小区。”我说,“先上去,等雨小点再走。”
他没反对。
电梯里,他靠在角落,闭着眼。我看着他发白的唇色,心跳快得不像话。
门一开,我就让他坐下。
他脱下湿外套,搭在椅背上,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还亮着。我瞥了一眼,是他电脑后台的文件夹界面,标题是“林溪作品整理_备份”。
我转身去柜子拿退烧药。
翻到第三格时,手停住了。
那里有只空保温桶,内壁还带着水渍,像是刚洗过又晾干。
我拿药片倒进掌心,转身倒水。
杯子碰到茶几,发出一声轻响。
他睁眼,看了我一下。
我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雨还在敲窗,一声接一声。
我坐到对面沙发上,把药递过去。
他接过,没吃,只是看着我:“方案……明天能讲好吗?”
“能。”我说,“用户记住的不是广告,是感觉。”
他点点头,嘴角动了下,像是想笑。
药片在他手里转了半圈,然后放进了口袋。
“下次别这样了。”我说,“我可以处理。”
“我知道你可以。”他声音很轻,“但我也可以在。”
我盯着他发烫的脸,忽然觉得喉咙堵得厉害。
“你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么多?”
他没立刻回答。
过了几秒,才说:“因为我知道,有人会为了一张海报改三十遍配色,会为了一个文案反复推敲到凌晨三点。这样的人,不该被几句质疑就打倒。”
我愣住。
那是我大二做的社团招新图,连室友都不知道我改了多少遍。
他却记得。
空调嗡嗡响着,屋里渐渐暖起来。
他闭上眼,呼吸还是沉。
我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
柜门拉开时,目光落在角落。
那里放着一盒复合维生素b群,标签朝外。
我认得那个字迹。
是我上周随手写的过敏记录,贴在工位隔板上的便利贴。
现在它被抄在药盒侧面,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我关上冰箱门,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
然后走回客厅,拿起他的手机,点了关机。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睁了睁眼。
“睡会儿。”我说,“退烧药待会再吃。”
他嗯了一声,头偏过去,靠在沙发扶手上。
我坐在旁边,看着窗外的雨。
水雾糊住了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
屋里只有暖气的声音,和他不太平稳的呼吸。
我伸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过来,抖开,盖在他身上。
袖口还滴着水,我用纸巾擦了擦,叠好一角,压在他手臂下。
他没醒。
我低头,看见他手机壳边缘有个小缺口,像是被什么划过。
记得有一次,我借他笔,他随手放进西装内袋,结果笔尖漏墨,染了口袋。
那支笔,后来一直没还我。
我盯着那个缺口,手指轻轻抚过。
然后听见他低低说了句梦话。
听不清内容。
只觉得,像在叫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