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六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绵密,将作监新辟的武备院里蒸腾着铁腥与水汽混杂的白雾。赵光义弯腰拾起地上一枚三棱箭簇,指尖抚过带血槽的锋刃,忽然问随行的杨业:
“这等凶器,为何兵部图册从未记载?”
老将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毛边手稿:“此乃五代时河中府守将私铸的‘狼牙箭’,因造价昂贵未被录入制式。”
皇帝展开手稿,但见密密麻麻的图样间批注着各种试射数据——有的写在佛经背面,有的沾着酒渍,最旧那页甚至能辨出“显德三年”的印痕。
二
次日大朝,赵光义将狼牙箭掷于御案:“朕欲重修武经,诸卿谁愿主持?”
满殿朱紫尽数垂首。自高粱河败绩,言兵事者皆遭御史弹劾,连曹彬都称病不朝。僵持中,忽闻殿角传来清朗之声:
“臣请命。”
众人愕然望去,请缨者竟是翰林学士王祜。这以诗文闻名的才子捧着笏板奏道:“昔年臣随太祖巡边,曾见戍卒以《孙子兵法》生火煮饭。”
赵光义凝视他良久,突然解下佩剑掷去:“准!赐你调阅枢密院密档之权。”
三
武备院的灯火从此彻夜不熄。王祜带来的十二名书院门生,与杨业推荐的二十名老兵同室编纂,争执声常惊动巡夜武侯。
某日校勘弓弩篇,学子们引经据典论证三石弓为极限,老弩手却抬来张五石强弓:“此弓乃世宗亲军所用,尔等书生可拉得开?”
正争执时,赵光义微服而至。他挽弓试射,箭矢竟穿透三层牛皮靶。拭着虎口血迹叹道:“文武相轻,如何破敌?”
更深的矛盾爆发在校场试炮时。将作监献上的旋风炮炸膛,伤了三名工匠。御史弹劾王祜“苛促过甚”,而兵部则指责老匠人“固守旧法”。
四
转机出现在暮春。契丹细作夜盗武经图样被擒,搜出的密令上写着:“宋人若成此书,十年不敢北望。”
赵光义连夜驾临武备院,见王祜与老兵们同卧草席,案头砚台结着血冰。皇帝亲手为他们披上锦被,忽然问:“若让诸卿在书中增编‘契丹风俗’,需要多久?”
满院寂然。杨业抓起地舆图,在辽河一带画了个圈:“臣愿带哨探亲往。”
三个月后,当《北疆风土志》送达时,王祜在序言里发现段契丹童谣的汉译:“孤矢威天下,仁义安万邦。”译注者署名,竟是三年前战死高粱河的某位参军。
五
《武经总要》成书那日,资圣库铜鼎突发龙吟般的长鸣。赵光义命人将首版样书供于太庙,却特意留了套残本——缺了“攻城”与“水战”两卷。
“完美的兵书如同完胜的战役,”他在赐宴上对群臣解释,“都是取祸之道。”
王祜醉后挥毫,在武备院粉墙上题诗:“曾将血泪洗雕鞍,今把丹忱付墨翰。”翌日人们发现,每个字都被精心描金,而墙角倚着杨业那柄牛皮剑鞘的佩剑。
秋分祭典上,契丹使节注意到宋军仪仗换了新弩。更令他心惊的是,沿途所见守卒皆能背诵《武经》总纲。回国后他在奏报中写道:“南朝武备已非器械之利,实为心法之变。”
那夜汴河渔夫捞起盏顺流而下的河灯,灯罩竟是用《武经》校样折成。展开可见朱笔批注:
“兵者不详器,然无器不足以载道。”
而北疆的夜不收们传说,每当月圆之夜,能听见地底传来翻书声。老人们说,那是历代兵家魂灵在诵读新经。
【第二十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