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挤出云层,灰蒙蒙地涂抹在红星小学斑驳的外墙上。昨日庆典残留的彩纸碎屑,被风卷着,在空荡荡的操场角落里打着旋儿,仿佛昨夜那山呼海啸的掌声与欢呼仍在空气中隐隐震动。布告栏前却已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脑袋,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都聚焦在玻璃橱窗后那张崭新的红纸捷报上。墨迹未干,力透纸背:“本校五年级学生何雨柱,天资颖慧,品学兼优,已于昨日顺利完成毕业汇演,准予毕业。特此通告。”落款处,周维廉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一股澎湃未尽的热力扑面而来。
“瞧瞧!瞧瞧!”阎埠贵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旧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手指几乎要戳到那张红纸玻璃上,“‘天资颖慧’,‘品学兼优’,瞧瞧周校长这词儿用的!”他啧啧有声,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掏,摸出一个边缘磨损的小记事本和半截铅笔头,嘴里念念有词,“……十一岁……毕业……神童……唔,这得记下来……”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滑动,仿佛在核算一笔意外之财。
旁边几位大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像一群急于采蜜的蜂。
“可不是嘛!昨儿个那场面,我这心呀,跟着柱子那嗓子,忽上忽下的,就没踏实过!”一个穿着灰布罩衫的大妈拍着胸口,脸膛激动得泛红,“那首‘世界赠予我的’,唱得我这老婆子鼻子都酸了……你说这孩子,心咋那么透亮?”
“人家唱的‘少年中国说’才叫提气!”另一个大妈抢着接话,“我家那混小子,平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昨晚回来,眼睛亮得跟灯笼似的!一大早就爬起来,嚷嚷着要背书!我寻思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得像揉皱的纸被抚平。
这股沸腾的热潮并未被学校的高墙阻隔,它挟裹着清晨的空气,势不可挡地涌入了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炉子上熬粥的咕嘟声、扫院子的沙沙声、赶着上班的匆忙脚步声里,都掺进了一种崭新的、热切的议论。
易中海正蹲在自家门槛外的小板凳上,慢条斯理地刮着胡子。清水盆搁在脚边,镜子斜倚着门框。老伴儿拿着一块拧干的湿布巾,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老易,你听听,满院子都在说柱子呢!这孩子……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吧?你说咱家选择东旭……”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复杂地瞟向自家窗户——贾东旭正没精打采地扒着窗框朝外看,一脸被比下去的不服气。
“东旭!”易中海停住剃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东旭啊!柱子年纪比你小好几岁,人家那是真本事!光眼馋没用,得下苦功夫学!”他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肥皂沫,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直戳贾东旭的心窝。贾东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缩回了脑袋,窗户“砰”一声被他用力关上,震得窗棂簌簌落灰。
这声响动清晰地传到了房里。贾张氏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碟子,里面几片腌咸菜疙瘩散发出浓重的盐卤味儿。她撩着眼皮,狠狠剜了一眼易家紧闭的窗户,嘴里小声嘟囔:“嘁!显摆啥?不就唱了两嗓子?能当吃还是能当喝?有能耐考个状元回来瞧瞧……”她把咸菜碟子往窗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磕碰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中院那扇安静的门——何雨柱家。“神童?哼,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她撇撇嘴,扭身回屋,动作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僵硬。
许大茂的父亲正弓着腰,在自家屋门口鼓捣他那台宝贝似的旧收音机。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拧着调频旋钮,喇叭里先是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声,接着断断续续的人声和音乐跳了出来,像是信号在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昨天的广播节目重播开始了。许父全神贯注,耳朵几乎贴到了喇叭口的金属纱网上。
“……昨日红星小学毕业汇演盛况空前……该校年仅十一岁的天才学子何雨柱同学,以其原创歌曲‘世界赠予我的’与‘少年中国说’,震撼全场……”播音员清晰圆润的声音,伴随着滋滋的背景杂音,顽强地钻了出来。
“来了来了!”许父猛地直起身,脸上放出光来,他冲着屋里喊,“孩儿他妈!快出来听!广播里又提柱子了!”屋里应了一声,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起。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阎埠贵的笔尖在本子上顿了一下,随即更加飞快地记录起来。易中海刮胡子的手停住了,侧耳听着。连贾张氏那扇紧闭的窗,也悄然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窄缝。整个四合院,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屏息等待着广播里的那个名字,等待着那份再次被放大的、属于这个院落的荣光。
广播里,播音员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酝酿某种更大的情绪:“……下面,让我们一起重温何雨柱同学昨日演唱的原创新歌片段:‘少年中国说’!”
短暂的空白后,一股磅礴的力量穿透了收音机喇叭的物理限制,瞬间灌满了整个院落。那歌声,并非来自昨夜舞台上的麦克风,而是经过电波的摩擦与损耗,带着独特的嘈杂底噪,却反而增添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是何雨柱清亮而充满少年意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被淬炼过,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和火焰般的温度: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歌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撞在斑驳的墙壁上,越过低矮的房檐,钻进每一扇敞开的门扉。阎埠贵捏着铅笔的手指微微颤抖,忘了记录。易中海放下剃刀,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里有震动,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家不成器儿子的深重叹息。扫院子的半大孩子停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仰着头,似乎不明白这陌生的诗句,却又被那股气势莫名攥住了心魄。连趴在窗缝后的贾张氏,脸上的刻薄也凝固了一瞬,只余下空洞的愕然。
许大茂父亲家门口,那台旧收音机成了临时的圣坛。许父下意识地又想去拧调频旋钮,想把那被杂音切割得有些断续的歌声收得更清晰些,手指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他怕稍一挪动,这奇迹般重现的声音就会消失不见。他只能屏住呼吸,让那激越的词句裹挟着电流的滋滋声,一遍遍冲刷耳膜: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歌声戛然而止,被一段激昂的配乐取代。小小的院落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所有人都被那短短几十秒的歌声摄住了魂魄,沉浸在那超越年龄的壮阔胸襟和凌云之志中。直到广播里开始播放下一则新闻,播报着某个遥远地方的生产喜讯,人们才如梦初醒。
阎埠贵低下头,看着小本子上只写了半行的字迹,摇头失笑,默默把本子揣回了怀里。易中海拿起湿布巾,重新仔细擦拭下巴上残余的肥皂沫。贾家那道窗缝,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南锣鼓巷的平静表皮之下,一股灼热的暗流正裹挟着“神童何雨柱”的名字,汹涌地奔流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红星小学那场毕业汇演的回响,在声波与口耳相传的双重加持下,发酵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声势。
而此时,在远离京城喧嚣的某处,一座戒备森严、格局宏大的院落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火气和顶尖食材汇聚的醇厚底蕴。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光可鉴人,映照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国宴厨房的心脏地带。
何大清,腰板挺得笔直,一套雪白挺括的厨师服浆洗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沾染着几点醒目的鲜红——那是来自北方冻湖的顶级鲤鱼刚被剖开时溅起的血点。他左手稳如铁钳般扣住滑腻的鱼身,右手那把特制的柳刃刀薄如蝉翼,手腕灵活地一抖一剔,细密的刀光闪过,一片片近乎透明的鱼片如花瓣般整齐落下,薄得能透出砧板上木纹的肌理。四周是学徒们屏息凝神的注视,只有刀刃接触砧板时细微连绵的“唰唰”声,以及远处灶台上沸水翻滚的咕嘟声。
一个年轻徒弟,脸上冒着汗,脚步放得极轻,挨着墙根蹭到何大清附近摆放料头的长桌旁,手里捏着个小巧的半导体收音机,声音压得极低:“……听众朋友们,现在插播一条我们收到的特别点播……昨日在红星小学毕业汇演上引发巨大轰动的‘少年中国说’,词曲作者及演唱者,正是我们不久前播报过的‘红星神童’何雨柱同学……应广大听众强烈要求,下面我们完整播放由何雨柱同学亲自演唱的这首歌……”
那刻意压低的广播声,在异常安静的厨房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年轻徒弟紧张地瞟了一眼师父专注的侧脸,手心里全是汗。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当何雨柱那熟悉却又遥远、此刻经由电波传递更添几分金石之音的歌声,清晰地穿透操作台的金属冷光和蒸腾的水汽,钻进何大清耳朵里时,他那行云流水般的刀工,猛然顿住了。
柳刃刀的刀尖悬在鱼脊上方,微微颤抖。映着灯光,能看到何大清宽阔的肩膀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那声音,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种下的种子破土而出的清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厨房里混杂的浓郁香气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味道。
周围几个敏锐的年轻学徒立刻捕捉到了师父这极其罕见的失态,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何大清在厨房里是绝对的权威,是山一样稳重、铁一样严苛的存在。他手中那把刀,几十年如一日,稳得能切出穿针引线的豆腐丝,何曾有过这样的停顿?
广播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少年意气风发,如旭日喷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何大清那颗被烟火气和常年分离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上。一股滚烫的、混杂着狂喜、骄傲、愧疚和无尽思念的情绪,如同厨房里最猛烈的灶火,猝不及防地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脱离了控制,砸落在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溅开一小朵不起眼的水花。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水珠顺着何大清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答作响,在那片映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他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盯着砧板上那条被片开一半的鲤鱼。鱼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残留的神经让尾鳍还在轻微地抽搐。握着刀柄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即将迸裂开来的东西。
“师父……”离他最近的徒弟,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声音带着惶恐。他从未见过师父流泪。
这一声轻唤像是一根针,刺破了那层紧绷到极致的膜。何大清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已经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片骇人的赤红。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沉闷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下一瞬,那只青筋暴突、布满厚茧的右手,握着那柄曾为无数国宴雕琢过珍馐的柳刃刀,带着一股狂暴的、无处宣泄的力量,狠狠一刀剁了下去!
“哐!”
刀刃并非砍向鱼肉,而是重重地劈在了坚硬厚实的松木砧板边缘!一声巨大刺耳的钝响,震得整个操作台都嗡嗡作响。厚厚的砧板被生生劈开一道深达寸许的狰狞裂口,木屑四溅!那把千锤百炼的刀,刃口瞬间崩开一个米粒大小的豁口,刀身兀自震颤不已,发出绝望的悲鸣。
周围的学徒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全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深陷在砧板里的刀,看着师父那只依旧死死握住刀柄、骨节几乎要刺破皮肤的手,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们淹没。厨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远处开水翻滚的咕嘟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
半晌,何大清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刀的手。刀柄上留下了他深陷的指印。他抬起袖子,胡乱地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动作粗鲁得近乎凶狠,仿佛要擦掉的不是泪水,而是某种不堪回首的印记。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沙哑和低沉,但那沙哑里带着一种刮擦铁锈般的粗砺感:
“都愣着干什么!手上的活儿都停了?准备开国宴呢还是等着喝西北风?!”
他看也不看那报废的刀和崩裂的砧板,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刀从未发生。目光沉沉地扫过噤若寒蝉的学徒们,最后落在那条只剩半边身体的鲤鱼上。
“小王,”他点名刚才出声的徒弟,声音不容置疑,“把这条鱼收拾了。剩下的,按原定计划,备料!”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走向水槽,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捧起刺骨的凉水,一遍遍地浇在自己脸上。水流顺着他刚硬的颊线淌下,带着未曾完全拭去的湿痕。没人敢问他要去做什么,也没人敢去碰那块开裂的砧板和豁了口的名刀。只有广播里那首属于他儿子的歌,早已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了。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格子,在何家小屋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宁静。昨夜庆典的喧嚣和清晨巷陌间的惊叹,仿佛被这道薄薄的门板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屋子正中,何雨柱盘腿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的正是他那本厚厚的高中数学习题集。纸页微微泛黄,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的痕迹和层叠的批注,墨色深深浅浅,记录着远超同龄人数倍的心血。然而,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上。他低着头,视线温柔地落在趴在自己腿上的一个小小身影上。
那是他1岁的妹妹,何雨水。小家伙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棉袄,软软的头发扎成两个细弱的小揪揪,像两棵刚冒头的嫩草。她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哥哥递给她的一张空白草稿纸。小胖手笨拙地攥着一小截铅笔头,在纸上奋力地划拉着。与其说是在写字画画,不如说是在进行一种充满原始热情的“破坏”。纸面很快被戳出无数个小洞,又被用力涂抹成一团团乌黑的墨疙瘩。她嘴里还咿咿呀呀地给自己配着音,小脸因为使劲而憋得通红,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雨……水……”何雨柱故意放慢了语速,指着妹妹胡乱涂抹的“作品”,又指指她的小鼻子,耐心地引导着,“这是谁呀?这是雨水,对不对?”
小雨水抬起沾了点铅笔灰的小脸,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哥哥,然后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粒似的乳牙,发出一个含糊不清、奶声奶气的音节:“哥哥……哥……”
何雨柱忍不住笑了出来,胸腔微微震动。他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小鼻头:“小笨蛋,是雨水!哥是柱子!”
“哥哥……”小雨水固执地重复着,似乎觉得这个发音格外有趣,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一扬,那截被她摧残得短短的铅笔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桌子底下。她立刻扭动着小身子,就要挣脱哥哥的怀抱去追铅笔。
“别动别动,哥给你捡。”何雨柱连忙稳住她,俯下身去够桌底的铅笔,兄妹俩人开心而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