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浮出水面。舒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拔步床顶那繁复却略显陈旧的雕花承尘。窗外天光大亮，隔着细棉布帐子也能感受到明亮。她眨眨眼，意识还有些恍惚，空间里那场酣畅淋漓的劳作和沉睡，以及再之前那场累死累活的收割，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此刻被这熟悉的帐顶拉回了现实。她拥着柔软的锦被，感受着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活力，忍不住喃喃出声：
“这一天……可真长啊……”
几乎是同时，旁边西厢房里，王霜也睁开了眼睛，望着厢房那简朴的素色帐顶，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涌起同样的感叹。
两人几乎是同时掀开被子跳下床。舒玉动作快得像只小鹿，趿拉着鞋子就往外冲。王霜也难得地脚步轻快，紧随其后。两人目标明确——灶房！折腾了那么久（空间时间），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阿奶（颜氏）肯定会给她们留点吃的吧？稀糊糊也好，菜团子也罢！
两人像两股小旋风，一前一后冲出耳房和西厢的门，直奔前院灶房！舒玉跑在最前头，刚冲过葡萄架下——
她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地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紧跟其后的王霜也“啊”地轻呼一声，及时刹住，差点撞在舒玉背上。
院子里，井台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把硬毛刷子，正用力地刷洗着一匹神骏黑马的马腿。水流哗啦啦地冲在油亮的皮毛上，溅起细碎的水珠。那人穿着干净的粗布短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清晨的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硬朗的线条。
是杨大江！阿爹！他回来了！而且就在眼前！活生生的！不是梦里，也不是空间扫描里那个冰冷的坐标点！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击中舒玉！她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可下一秒，一个更巨大的“麻烦”猛地砸进脑海——那包东西！那包她偷偷塞给阿爹的、在空间里东拼西凑的“救命”干粮！白粉、指北针、止血带、压缩饼干……阿爹用了吗？他……他问起来怎么说？！解释不清啊！
巨大的尴尬和慌乱瞬间淹没了惊喜。舒玉只觉得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下意识地想转身就跑，躲回耳房去！可阿爹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刷马的动作顿住了，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那张被晨光勾勒出的、沾着几点水珠的、带着长途奔袭后疲惫却依旧难掩喜悦和英气的脸庞，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撞进了舒玉的视线里！
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杨大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见到闺女的巨大喜悦和温柔。舒玉眼中却是惊慌失措、心虚躲闪的小鹿乱撞。
“毛……”
杨大江刚咧开嘴，想喊一声“毛毛”，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清晰地看到，闺女那张粉白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心虚和一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
颜氏正端着一簸箕刚摘的、水灵灵的小葱从灶房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看着孙女那副呆若木鸡、脸红得像猴屁股的傻样，又看看儿子那僵在脸上的笑容，不由得笑骂出声：
“哎呦！瞧瞧！瞧瞧这傻丫头！高兴傻了吧？你爹回来了！还不快叫人？杵在那儿当门神呢？”
颜氏的笑骂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舒玉僵硬的神经。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对着杨大江的方向飞快地、结结巴巴地嚷道：
“阿……阿爹！你……你回来了！你……你先忙！刷……刷马！刷马要紧！”
话音未落，她根本不敢看杨大江的反应，猛地一扭身，像颗被点燃的小炮仗，“嗖”地一下绕过颜氏，一头扎进了灶房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风，差点把颜氏手里的簸箕撞翻！
“哎！这丫头！风风火火的！”颜氏稳住簸箕，哭笑不得。
王霜也被舒玉这“光速遁走”弄得有点懵，愣在原地。她下意识地看向杨大江，对方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王霜心头一紧，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感觉一道熟悉的、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微微侧头，只见自家娘亲王夫人正站在西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清晰地写着“规矩”二字。
王霜心头哀叹一声。得，跑是跑不掉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看到杨大江平安归来的欣喜和那同样一丝因舒玉而起的莫名尴尬，强迫自己端出大家闺秀的仪态。她上前两步，走到院子中央，对着杨大江的方向，双手交叠置于腰间，规规矩矩地、深深地福下身去。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只是那微微僵硬的后背和飞快垂下的眼睫，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霜儿……给杨世叔请安。世叔平安归来，实乃杨家之福，静岚之幸。霜儿……恭贺世叔。”
声音清脆，咬字清晰，如同黄莺出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大江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大礼弄得有点手足无措，连忙放下刷子，胡乱在裤子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虚扶了一下：
“哎哎，霜丫头快起来！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快别这么客气！”
“谢世叔。”
王霜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保持着完美的福身姿势缓缓直起身。整个过程礼仪周全，无可指摘。然而，就在她身体完全站直的瞬间，她甚至没敢再看杨大江一眼，脚下如同装了弹簧，猛地转身，步速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几乎是“飘”着也冲进了灶房！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杨大江看着那扇被王霜身影带得还在晃动的灶房门帘，再看看旁边笑得直摇头的颜氏，还有井台边憋着笑的杨大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茫然地嘀咕：
“我……我脸上长花了？还是……刚刷马的样子太吓人？怎么一个两个见了我就跑？”
“噗嗤！”
杨大川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废话！赶紧刷！刷完了去好好歇歇！”
颜氏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端着葱进了灶房。
灶房里，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浓郁的面香和肉臊子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舒玉正背对着门口，小脑袋几乎要埋进墙角那堆柴火里，假装研究一根木柴的纹理，耳朵尖红得滴血。王霜进来后，也默默找了个远离门口的小板凳坐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红。两人谁都没说话，眼神偶尔飞快地碰撞一下，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分开，里面全是无声的交流：
“怎么办怎么办？阿爹会不会问啊？”
“不知道啊……好尴尬……”
“那包东西……他到底用没用啊？”
“别看我……我也慌……”
元娘正麻利地在碗里挑着刚出锅的白面条，看着两个小姑娘那副如坐针毡、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又好笑又无奈。刘秀芝和周婆子也在一旁忙碌着，嘴角都噙着笑意。
凤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走了过来。细白的面条在粗瓷大碗里根根分明，上面浇着一大勺浓香扑鼻、油亮诱人的兔肉臊子，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平时足以让两个小馋猫欢呼雀跃。
“小姐，霜小姐，面好了，趁热吃！”凤儿将碗放在旁边的小方桌上。
“哦……好……。”舒玉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坐下。
王霜也低声道了谢，坐在舒玉旁边。
“完了完了！”
舒玉哭丧着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
“阿爹肯定知道了！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肯定用了！用了那包里的东西！他会不会把我当妖怪啊？”
“我娘……刚才瞪我……”
王霜也是一脸生无可恋，清冷的形象碎了一地，“等下……等下估计又要罚我了！”
两人越想越怕，小脸皱成一团，对着两碗香喷喷的肉臊子面长吁短叹。
两人拿起筷子，看着眼前这碗平日里能馋哭隔壁小孩的肉臊子白面条，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条挑起来，又放下，再挑起来，动作慢吞吞的。往日里见了肉就放光的眼睛，此刻却时不时地瞟向灶房门口，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院子里传来的、杨大江和杨大川刷马的说话声和泼水声。
舒玉夹起一筷子面条，心不在焉地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食不知味。她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王霜，小脑袋凑过去，用气声飞快地嘀咕：
“霜总……你说……阿爹他……会不会……已经……”
王霜被她碰得一激灵，连忙也凑过去，同样用气声紧张地回应：
“不……不知道啊……看他刚才……好像挺正常的？没……没提吧？”
“正常才吓人啊！”
舒玉苦着小脸，“万一他憋着大招呢？等会儿吃完饭……”
“嘘！”
王霜紧张地看了一眼灶房门口，把声音压得更低，“别自己吓自己……先……先吃面……”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夹起一小块肉臊子，放进嘴里嚼了半天，也尝不出什么滋味。
两人就这样埋着头，你戳我一下，我碰你一下，小脑袋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叽叽咕咕地咬耳朵，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担忧，一会儿是尴尬，一会儿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决绝。那两碗香气四溢的肉臊子白面条，在她们面前仿佛失去了所有吸引力。
灶房里，元娘、刘秀芝、周婆子、凤儿几人看着两个小姑娘那副心事重重、连白面条都吃着不香的滑稽模样，再看看她们凑在一起紧张兮兮咬耳朵的小动作，都忍不住掩着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颜氏正好端着一碟新剥好的蒜瓣进来，看到这一幕，再看看桌上那两碗几乎没怎么动的面条，眉毛一挑，故意板起脸，声音洪亮：
“怎么？嫌老婆子做的面不好吃？还是这面里长刺了？扎嘴？瞧瞧你俩那小样儿！有什么话不能大声说？嘀嘀咕咕的，跟做贼似的！”
这话一出，灶房里憋着的笑声终于忍不住了。元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秀芝和周婆子也笑得直抹眼角，凤儿更是赶紧背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舒玉和王霜被颜氏这一嗓子吼得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两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像两个被当场抓住的偷油小老鼠。看着灶房里大人们忍俊不禁的笑脸，两人更是羞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面碗里。
香喷喷的肉臊子白面条摆在眼前，可她们心里那沉甸甸的“小秘密”，却让这难得的美味变得索然无味。
颜氏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瞧瞧这俩丫头，见了大江回来，欢喜得连饭都不会吃了？凑在那儿嘀咕啥呢？面都坨了！”
元娘也忍俊不禁，柔声道：
“快趁热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刘秀芝更是直接调侃：
“毛毛，是不是怕你爹问你昨儿又躲哪儿去了？放心，你阿奶今儿高兴，顾不上揪你小辫子！”
大人们的笑声和调侃如同火上浇油，让舒玉和王霜更加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舒玉机械地挑起几根面条塞进嘴里，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门外葡萄架下瞟。王霜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院子里任何关于“那包东西”的风吹草动。
灶房里，大人们的说笑声、碗筷的碰撞声、锅灶里柴火的噼啪声依旧。只有角落里那两个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的小身影，和她们碗里那渐渐失了热气的面条，无声地诉说着劫后重逢之下，那份难以言喻的心虚和忐忑。这一天，对她们而言，在身体上是重获新生的松快，在心理上，却因为那包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