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将一上午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倒了出来。小小的前院充斥着他们愤怒的控诉和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怨气和挫败感。
杨老爹沉默地听着,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颜氏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早说了,谁家粮食不是命根子?”
杨大川和周婆子则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筹粮竟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一直蹲在杨老爹马扎旁、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的舒玉,听到这里,小眉头却慢慢地拧了起来。她歪着小脑袋,大眼睛里闪烁着困惑的光芒,像是在努力理解着什么复杂的问题。
终于,当齐万年再次捶胸顿足地咆哮“他们就是咬死了说没粮!说家里的粮仓早空了!”时,舒玉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个关键点,猛地站了起来!
“不对呀!”
清脆的童音带着一丝不解和天真,突兀地打断了两位大人的愤怒控诉。
院子里瞬间一静。王县丞和齐万年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突然插话的小丫头。
舒玉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一脸怒容的王县丞,又看看气得像只鼓胀河豚的齐万年,小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困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问道:
“王大人,齐伯伯,你们刚才说……那些伯伯婶婶们,都说自己家……没有粮,对吗?”
她特意在“自己家”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小脑袋还配合着点了一下。
“是啊!千真万确!个个赌咒发誓,说粮仓早空了!”
齐万年没好气地应道,不明白这小丫头片子问这个做什么。
王县丞也皱着眉,疲惫地点点头:
“确实如此,众口一词,皆言无粮。”
“哦——!”
舒玉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地用力点了点小脑袋,粉嘟嘟的小脸上突然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容,仿佛解开了天大的谜题。她小手一拍,清脆地说道:
“那不就对啦!”
舒玉歪着小脑袋,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天真、又带着点“你们怎么这么笨”的困惑表情,小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声音依旧清脆:
“伯伯们都说‘没有粮食’……那不就说明……”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两人疑惑的眼神,小嘴一咧,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那粮仓里的粮食,就不是他们的呀!”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惊雷,瞬间在王县丞和齐万年的头顶炸开!
“噗——咳咳咳!”
正在猛灌凉水顺气的齐万年,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呛得他剧烈咳嗽,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抬起头,绿豆小眼瞪得溜圆,如同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舒玉,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小丫头!
王县丞也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捻着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和疲惫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明悟!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舒玉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脑子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不是他们的粮?那粮仓里的粮……自然就不归他们处置!这……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四两拨千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和齐万年那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吸气声。
足足过了好几息。
“哈!哈哈哈哈!!”
齐万年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声洪亮得几乎要掀翻葡萄架!他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自己都晃了一下,随即用力地、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大腿,兴奋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
“妙啊!妙!妙极了!”
齐万年猛地一拍自己肥厚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在跳舞,眼睛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暴怒!他几步冲到舒玉面前,恨不得抱起这小丫头亲两口,声音因兴奋而拔高变调:
“我的小姑奶奶!你……你真是个小诸葛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对对!粮非其有!哈哈!粮非其有!妙!太妙了!”
他兴奋地搓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绿豆小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光芒:
“粮仓里的粮,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不是他们的’,那自然也就不归他们处置!哈哈哈哈!高!实在是高!拨开云雾见青天啊!王大人!您听见没?!听见没?!这叫什么?这叫釜底抽薪!这叫……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哈哈哈!”
王县丞也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捻着胡须,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在急速权衡。这法子……虽然有点……嗯,不讲道理,但眼下这局面,似乎……是唯一能破局的路子!只是……他还有些顾虑。
“此……此言……虽出自童稚之口,却……却直指要害,鞭辟入里!”
他声音还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叔父,毛毛……真乃……玲珑心窍!”
王县丞沉吟着,眉头依旧紧锁,
“如何行事,还需斟酌。毕竟……粮仓还在人家院子里,强行动手,恐激化事端,于守城不利。如何行事,分寸拿捏,干系重大。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得立刻回县衙,禀明李县令,细细参详个稳妥章程出来!”
他看向杨老爹,
“叔父,您看?”
杨老爹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主意不是从他孙女嘴里蹦出来的。听到王县丞问话,他才慢悠悠地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淡:
“王大人,老汉一个乡下种地的,不懂这些弯弯绕。你们官府的事,你们自去商议便是。”
这话滴水不漏,既没赞同也没反对,直接把自己摘了出去。
齐万年此刻却顾不上杨老爹的态度了,他正沉浸在这“绝妙主意”带来的巨大兴奋中,连声附和:
“对对对!王大人说得是!得找李县令!这事儿必须县衙出面!名正言顺!您赶紧去县衙!事不宜迟!走走走!”
他急不可耐地就要去拉王县丞的胳膊。
“齐东家且慢。”
王县丞却微微侧身避开,目光重新落回舒玉身上,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对着杨老爹拱了拱手:
“叔父,毛毛……聪慧非常,令人叹服。王某……先行告退,去寻县令大人商议此事。”
说罢,转身就要走。
“王大人慢走!”
送走了王县丞,齐万年脸上那兴奋的光芒稍稍收敛,换上了一副带着点商量的笑容,目光却瞟向杨老爹,他绿豆小眼闪烁着精光,:
“杨老哥有这般聪慧的孙女,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事儿若成了,解了史家沟的燃眉之急,你杨家……不,毛毛丫头,那就是首功一件!这丫头,将来必定是个有大造化的!”
杨老爹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仿佛没听见齐万年那番热切的表功和许诺。他枯树般的大手落在舒玉的小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动作带着惯有的粗糙和一种无声的庇护,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齐东家言重了。小丫头片子不懂事,胡吣的几句话,当不得真。什么功不功的,莫要折煞了她。王大人公务要紧,您还是赶紧去县衙商议正事吧。”
这话软中带硬,既撇清了功劳,又暗含送客之意。
齐万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仿佛没听懂杨老爹的推拒,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杨老哥,您太谦虚了!毛毛这功劳,那是板上钉钉的!不过……粮草大事有了眉目,固然可喜。不过……还有一事,关于这粮草后续‘借用’的具体章程,恐怕还得先跟老哥您商议商议……”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杨家那几口静静立在墙角的、此刻显得格外引人遐想的粮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