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沈青禾几乎无眠。
窗外风声鹤唳,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刁嬷嬷去而复返,或者更有甚者,萧临渊亲自带着更森严的阵仗前来。
她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至少让床铺能睡人。那本《婉清札记》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是一面能提供些许虚无安全感的盾牌。
天蒙蒙亮时,她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迷糊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噩梦惊醒。
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边,仔细观察那盆兰草。泥土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她还是不放心,又小心地用手指将表面的土稍稍压实,确保看不出任何被翻动过的痕迹。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仿佛那夜的突击搜查只是一场噩梦。汤药和饭食照常送来,依旧是粗使婆子,沉默寡言,放下东西就走。景明也不再出现,仿佛彻底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沈青禾更加不安。她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萧临渊的疑心一旦被挑起,绝不会轻易放下。李芊芊的杀意,也绝不会因为一次失手而打消。
她不敢再有任何异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要么发呆,要么就是翻阅那几本苏婉清留下的、明面上的医案札记。
起初,她只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从这些看似无害的文字里找到一丝半毫的异常。她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反复揣摩苏婉清写下这些药方和心得时可能的心境。
“殿下夜咳,取川贝母研磨,合枇杷露,收效尚可,然根未除……”
“观殿下脉象,沉疴似有浮动之兆,忧心不已……”
“试拟新方,或可温养经脉,然需一味‘月见草’,此物罕见,需设法寻之……”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殿下”深沉而隐秘的关切,以及一种无力回天的忧悒。这些情绪无比真实,让沈青禾甚至能模糊地勾勒出一个深夜伏案、为心上人病情殚精竭虑的温柔女子形象。
这与那本暗册里记录险恶、发现阴谋的苏婉清,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她?还是说,这两种面貌本就同时存在?
看得久了,沈青禾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沉浸在了那些药草君臣佐使的搭配和脉象浮沉迟数的变化之中。她本是聪慧之人,家中虽非医学世家,但也读过些杂书,记忆力和理解力都不差。苏婉清的记录清晰有条理,她竟也渐渐能看懂七八分。
第三日下午,她正看到一页关于针灸缓解头疾的论述,上面详细标注了穴位和针刺的深浅、手法。
“……太阳穴稍下三分,入针需极谨慎,力道稍过,恐致眩昏……”
沈青禾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按照书上的描述,在自己头侧比划着位置。
就在此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人来了,却又不同于往日婆子送饭的动静。
沈青禾猛地一惊,立刻合上书册,塞到枕头底下,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她侧耳倾听,脚步声很轻,只有一个,正朝着她的房门走来。
不是景明,也不是刁嬷嬷那种气势汹汹的步伐。
会是谁?
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袖,走到门后,屏住呼吸。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节奏舒缓,甚至带着一丝礼貌。
“苏姑娘可在?妾身秦氏,特来探访。”一个温柔和煦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如同春风拂过。
秦氏?
沈青禾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萧临渊的王府后院,除了侧妃李芊芊,还有几位地位较低的夫人和侍妾。这位秦氏,她似乎有点印象,据说是一位家道中落、被送入王府的文官之女,性子淡泊,从不争宠,在王府里几乎像个隐形人。她怎么会来静思苑?
沈青禾心中警铃大作。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她犹豫着,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的秦氏似乎也并不着急,声音依旧温柔:“听闻姑娘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妾身心中挂念。今日得空,特备了些清淡的糕点和自制的安神香囊,望姑娘莫要嫌弃简陋。”
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沈青禾知道,一直不开门反而更惹人怀疑。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缓缓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容貌清秀,气质婉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她身后并无丫鬟跟随,只自己提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看起来确实毫无威胁。
“秦夫人。”沈青禾微微屈身行礼,脸上挤出虚弱而惊讶的表情,“劳夫人挂心,青禾……婉清实在不敢当。只是病气未愈,恐过了病气给夫人。”
“妹妹快别多礼。”秦氏上前一步,态度亲昵自然,“你我在这府中,皆是姐妹,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况且我身子尚可,不怕什么病气。难道妹妹就让我一直站在门外说话吗?”
她笑得毫无心机,眼神清澈。
沈青禾无法,只得将门再拉开一些:“夫人请进,只是陋室狭窄,恐污了夫人的眼。”
秦氏迈步进来,目光快速而不易察觉地在屋内扫了一圈。看到屋内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得益于沈青禾事后的收拾),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
“妹妹这里倒是清静。”秦氏将食盒放在屋内唯一的小桌上,自顾自地打开,里面是几样做得十分精巧的素点,还有一个绣着兰草的精致香囊,散发着宁神的草药香气。“一点心意,妹妹莫要嫌弃。”
“夫人厚爱,婉清感激不尽。”沈青禾垂下眼睫,一副受宠若惊又不安的模样,“只是婉清如今……实不敢受夫人如此礼遇。”她刻意强调自己尴尬的身份。
秦氏叹了口气,拉住沈青禾的手(沈青禾强忍着没有缩回),语气真诚:“妹妹说的哪里话。这王府深宅,看似富贵,实则冷暖自知。姐姐我虽不才,但也看得出妹妹是个好的,只是命运弄人……如今又病了这一场,瞧着真是让人心疼。”
她的话语充满了共情,仿佛真的同病相怜。
沈青禾只是低着头,不作回应,默默扮演着一个惊弓之鸟的角色。
秦氏又温言软语地关心了她的病情几句,问了问饮食用药,言语间全是关切,丝毫不提王府是非,也不打听任何敏感话题。
聊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秦氏便起身告辞:“妹妹还需好生休养,姐姐就不多打扰了。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遣人去西苑的‘听竹轩’寻我。虽能力有限,但能帮衬的,姐姐定不推辞。”
她说得情真意切,临走前,又似无意间瞥了一眼沈青禾枕边露出的一角书册(正是那本《婉清札记》),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妹妹病中还看书?真是辛苦了,还需多歇息才是。”
“只是……胡乱翻翻,打发时间罢了。”沈青禾心中一紧,忙道。
秦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温柔地道别后,便袅袅离去。
送走秦氏,沈青禾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眉头紧紧蹙起。
这位秦夫人,来得突然,去得干脆,言行举止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充满了善意。
但这善意,在这吃人的王府里,显得如此突兀和诡异。
她真的是单纯来示好的吗?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探听虚实的?李芊芊?或者……萧临渊?
最后那句关于“看书”的询问,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沈青禾走到桌边,看着那盒精致的点心和那个安神香囊。
点心她绝不敢碰。
她拿起那个香囊,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里面的药材配伍似乎确实都是安神静心的常见之物,并无异常。
但她依旧不敢留下。
犹豫片刻,她走到窗边,寻了一处松动的砖石,将点心和香囊小心地包好,塞了进去,再将砖石恢复原状。
无论这秦氏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做手脚的东西。
处理完这些,她才稍稍安心,但心中的迷雾却更浓了。
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暗处的杀机,看似善意的探访,无一不预示着更大的风波。
她重新拿出那本《婉清札记》,手指抚过书页。
看来,想要活下去,光靠躲是不够的了。
她必须更主动地去解读这些文字,去理解苏婉清,甚至……去理解那个深不可测的萧临渊。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段关于头疾针灸的记载上,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