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寒意。
苏凝站在通济门的城楼底下,指尖攥着那半枚铜哨,指腹被边缘的锈迹硌得生疼。哨身刻着半个 “廉” 字,是父亲苏仲文任御史时亲铸的。当年他总说,为官者当如铜哨,历经风雨不改其声,可如今这声音,却被死死锁在锈迹里,像极了父亲沉冤五年的喉咙。
“姑娘,要搭车吗?” 车夫裹着蓑衣,鞭子在手里转了个圈。苏凝摇摇头,将兜帽压得更低。三个月前她从流放地逃回来时,鬓边还带着北地的风霜,如今换上一身粗布青衣,倒像个寻常的绣娘,只是那双眼睛,总藏着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锐利。
她要找的人,叫陈满仓。
这个名字,是她从父亲旧部的临终呓语里抠出来的。老部将断气前攥着她的手,血沫子染透了她的袖口:“陈…… 陈狱卒,铜哨…… 南城,破庙巷……”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可这几个字,却成了苏凝在无边黑暗里摸到的第一根稻草。
破庙巷在南城最偏的角落,据说早年是处决死囚的地方,后来堆了些废弃的木料,渐渐住了些无家可归的人。雨越下越大,青石板路滑得像泼了油,苏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靴底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糊在裙摆上,凉丝丝地贴着小腿。
巷口的老槐树歪歪扭扭地长着,树洞里积满了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苏凝停下脚步,借着雨帘打量着巷子里的景象 —— 两旁的屋子都是土坯墙,草顶被雨水泡得发黑,有的甚至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黢黑的梁木。风卷着雨丝灌进巷口,呜呜地像哭,混着不知哪家飘来的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她记得父亲的话。那年冬天,他被锦衣卫带走的前一夜,在书房里枯坐了整夜。天快亮时,他突然转身,将这半枚铜哨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铜器传过来,带着他惯有的沉稳:“阿凝,若有一日我出事,这哨子能保你一命。持另一半哨子的人,是可信的。” 那时她只当是父亲多虑,如今才知,那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路。
雨幕里传来咳嗽声,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锄头从对面走来,路过苏凝身边时,眼神像淬了冰,直勾勾地扫过她的脸。苏凝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往袖管里缩 —— 那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是这三年来,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汉子走过去老远,脚步声还在巷子里回响。苏凝松了口气,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和雨水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数着路边的门牌 —— 十三、十五、十七……
到了十九号门前,苏凝停下了。
这是一间比旁边更破败的屋子,土坯墙塌了大半,用几根朽木勉强支着,草顶破了个大洞,雨水正顺着洞眼往下漏,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木门上了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眼里塞着半块泥巴,看起来像是许久没人住过。
可苏凝知道,就是这里。
三天前,她在城南的茶馆听两个茶客闲聊,说破庙巷十九号住着个姓陈的老头,早年在刑部大牢当差,后来犯了错被赶出来,如今靠捡破烂过活。说这话的茶客啐了口唾沫:“那老头怪得很,白天从不出来,偏要等夜里才敢点灯,像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时苏凝握着茶杯的手就抖了 —— 父亲当年被关在刑部大牢,而陈姓狱卒,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走到门前,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那扇木门,忽然后颈一凉。
“你找谁?”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苏凝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老妪站在雨里,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刚采的野菜,叶片上还挂着水珠。老妪的头发全白了,用根木簪胡乱挽着,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雨丝,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苏凝。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很快稳住了神。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半枚铜哨从怀里掏出来,举在雨幕中。
铜哨上的锈迹被雨水冲刷着,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那半个 “廉” 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辨。
老妪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往后退了半步,竹篮里的野菜掉出来好几棵,滚进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只发出 “嗬嗬” 的声响。
苏凝看着她,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找陈老伯。”
老妪的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 你是……”
“我是苏仲文的女儿,苏凝。”
这七个字刚出口,老妪突然浑身一颤,手里的竹篮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她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着苏凝,指尖抖得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混着雨水,分不清哪是泪,哪是雨。
“大小姐……” 老妪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真的是你…… 你还活着……”
苏凝的眼眶也热了,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走上前一步,扶住老妪的胳膊,才发现老人的手凉得像块冰。“陈老伯在吗?” 她轻声问,生怕声音大了,会惊碎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老妪点点头,抹了把脸,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篮,对苏凝说:“跟我来。”
她走到门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锈锁里。“咔哒” 一声,锁开了。老妪推开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草药和烟火的气息,苏凝忍不住皱了皱眉。
“进来吧,外面雨大。” 老妪侧身让她进去,自己则转身往巷口望了望,确认没人跟着,才把门重新关上,又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屋里比外面更暗,窗户被厚厚的麻布遮着,只透进一丝微弱的光。苏凝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 ——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两条长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墙角堆着些干草,上面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动过了。
“他在里屋。” 老妪指了指里间的门,那扇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缝隙大得能看见里面的影子。
苏凝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里屋更暗,只有一盏油灯放在床头的矮凳上,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照着床上躺着的人。那是个老头,须发全白了,乱糟糟地铺在枕头上,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嘴唇干裂,像两片枯树皮。他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胸口微微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像是拉着一架破旧的风箱。
听到开门声,老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 浑浊,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像是两口枯竭的老井。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苏凝身上时,那口老井里,突然泛起了一丝微光。
老头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刚抬起一点身子,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又重重地跌回枕头上。
“你躺着,别动。” 苏凝连忙上前,想按住他,却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腕。
那双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可力气却大得惊人,像是怕她跑了似的,死死地攥着她。苏凝低头,看见他胸前的衣襟里,露出一截铜链,链端挂着的,正是那另一半铜哨。
两半铜哨,隔着五年的风霜,隔着生死的距离,终于在这一刻,遥遥相望。
“大小姐……” 老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奴…… 陈满仓…… 见过大小姐……”
苏凝再也忍不住,眼泪 “唰” 地一下掉了下来。她跪倒在床前,握住陈满仓的手,哽咽着说:“陈老伯,我爹…… 我爹他是冤枉的,对不对?”
陈满仓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皱纹,一路淌进脖子里。“是…… 是冤枉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老奴没用…… 没能护住大人…… 没能护住苏家……”
“不怪您。” 苏凝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是我没用,这三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大小姐,您来了就好。” 陈满仓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手,指着床头的墙,“那里…… 有您要的东西……”
苏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面土墙斑驳不堪,墙角的位置,有一块砖的颜色,比别的要深一些。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过去,延伸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延伸到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破洞,敲打着窗外的土地,也敲打着苏凝的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而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