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的指尖还停留在陈满仓胸前的铜哨上,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像一条细小的蛇,钻进她的骨头缝里。五年了,这半枚铜哨在父亲临终前塞进她掌心时的温度,与此刻指尖传来的寒意重叠在一起,竟让她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大小姐……” 陈满仓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他吃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苏凝的脸,可胳膊刚抬到一半,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枯瘦的胸膛像个破旧的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 “嗬嗬” 的杂音,听得人心里发紧。守在门口的老妪连忙端来一碗温水,用勺子小心地喂他喝下,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捏了半块干硬的饼递过去:“先垫垫,别空着肚子咳。”
陈满仓咬了口饼,干裂的嘴唇才稍微湿润了些。他咽下饼渣,目光重新落在苏凝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 —— 愧疚、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老奴知道您会来,”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苏大人当年被带走前夜,特意托人给老奴捎了句话,说若他出事,让您务必保管好那半枚铜哨,等风头过了,拿着哨子来找老奴。”
苏凝的心猛地一揪:“我爹…… 他早就料到会出事?”
“是。” 陈满仓点头,喉结滚动着,“苏大人那时正在查漕运贪腐案,牵扯到的人太多,连宫里的贵人都动了。他说自己怕是熬不过那个冬天,还说…… 还说让您别想着报仇,好好活着就行。”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刺痛了苏凝。
可苏凝只是攥紧了铜哨,指节泛白:“我活下来了,但我不能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父亲在狱中 “病逝” 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流放地的雪地里砍柴,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手里的斧头 “哐当” 掉在地上,砸进厚厚的积雪里,溅起的雪沫落在脸上,比刀子还疼。那时候她就发誓,一定要查清真相,哪怕粉身碎骨。
陈满仓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叹了口气:“大小姐,您这性子,倒真像苏大人。” 他挣扎着坐起身,老妪连忙往他背后塞了个草垛当靠垫。“老奴这身子骨,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有些事,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凝紧握铜哨的手,“您可知这铜哨的来历?”
苏凝摇头。她只知道这是父亲的随身之物,却从不知其中还有讲究。
“这是当年苏大人中进士时,和老奴一起铸的。” 陈满仓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陷入了回忆,“老奴祖上是打铜的,当年在京城开了家铜器铺,苏大人那时还是个穷书生,常来铺子里帮工,一来二去就熟了。他说,为官者当如铜,经得起烈火炼,耐得住风雨蚀,所以我们就合铸了这枚铜哨,各执一半,说好了日后无论谁落难,另一半哨子就是信物。” 说到这里,他从脖子上解下铜哨,连同链子一起递给苏凝,“您看,这哨身内侧,刻着字。”
苏凝将两半铜哨凑到油灯下,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去 —— 她那半枚内侧刻着 “清”,陈满仓这半枚刻着 “廉”,合在一起,正是父亲一生奉行的 “清廉” 二字。
“原来如此……” 苏凝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字,眼眶又热了,“我爹他……”
“苏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啊。” 陈满仓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他任御史,弹劾过多少贪官污吏,救过多少百姓?可好人没好报,那些被他得罪的人,一个个都盯着他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苏凝,“漕运案查到最后,苏大人手里有份账册,记着谁贪了多少,谁送了多少,连…… 连当今丞相的名字都在上面。”
苏凝的呼吸猛地一滞:“账册呢?”
“被烧了。” 陈满仓的声音里满是痛惜,“苏大人被抓前夜,老奴偷偷去见他,他说账册不能留,留着就是祸害,让老奴点火烧了。他还说,那些人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就算死了,也要化作厉鬼缠着他们。” 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老妪在一旁急得直掉泪,却又帮不上忙。
苏凝拍着他的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账册没了,最直接的证据就没了,这翻案之路,怕是比她想象的还要难。
陈满仓好不容易止住咳,他抓着苏凝的手,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定:“账册没了,但还有别的。”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确认门闩插得紧实,才压低声音,“苏大人在狱中写过血书。”
“血书?” 苏凝猛地抬头,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写了什么?”
“写了他是被谁陷害的,写了那些人用他妻儿的性命威胁他画押,还写了…… 还写了当年漕运案里,有一批赈灾粮被偷偷运到了丞相的私库里。” 陈满仓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苏凝的耳朵说的,“那血书,被老奴藏起来了。”
苏凝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攥着陈满仓的手,指尖都在发抖:“藏在哪里?”
“刑部大牢,西角楼第三间牢房,北墙从左数第三块砖缝里。” 陈满仓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砖是活动的,老奴当年值夜班时偷偷凿松的,除了我,没人知道。”
苏凝在心里默念着那个位置,生怕漏了一个字。她知道,那血书就是父亲的清白,是翻案的关键,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老奴去年出狱时,特意绕到刑部大牢附近看了看。” 陈满仓继续说道,“西角楼还在,那间牢房如今关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应该没人会注意墙缝里的东西。” 他看着苏凝,眼神里带着期许,“大小姐,那血书…… 就拜托您了。”
苏凝重重地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取出来。”
“还有一事。” 陈满仓忽然想起什么,“当年押送苏大人灵柩的两个狱卒,是老奴的远房侄子,他们偷偷告诉老奴,苏大人的指甲缝里有皮肉,像是死前挣扎过,根本不是病逝那么简单。”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苏凝的心里。她一直以为父亲是郁郁而终,却没想过…… 可能是被人害死的。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全身,她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朝着这边走来。老妪脸色一白,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是…… 是府衙的巡捕!他们怎么会来?”
陈满仓的脸色也变了,他猛地推了苏凝一把:“快!你快走!”
“我带您一起走!” 苏凝不肯动,她不能把唯一的证人留在这里。
“老奴走不了了。” 陈满仓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这腿是当年被他们打断的,走两步就疼得钻心,带着我,咱们谁都走不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进苏凝手里,“这是我画的牢房地形图,上面标着看守换班的时间,您拿着,小心些。”
苏凝还想说什么,院门外已经响起了砸门声,“哐哐哐” 的,震得人耳朵疼,还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喊叫:“开门!开门!府衙例行检查!”
陈满仓急了,他指着里屋的墙角:“那里有个地窖,从地窖能通到后巷,快进去!” 老妪也反应过来,连忙搬开墙角的一个破木箱,露出下面一块木板,木板上还带着铁环,一看就是经常搬动的。
“大小姐,快走!” 老妪拉着苏凝的胳膊就往地窖拽。
苏凝回头看了一眼陈满仓,他正挣扎着往床底下钻,像是想藏起来。油灯的光落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苏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一走,陈满仓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活下去,为苏大人翻案!” 陈满仓的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带着决绝。
苏凝咬咬牙,跟着老妪钻进了地窖。地窖里又黑又潮,弥漫着一股霉味,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像是踩在烂泥里。老妪摸索着找到一根绳子,用力一拉,头顶的木板 “吱呀” 一声合上了,瞬间将外面的声音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隐约的砸门声和喊叫声。
“从这边走。” 老妪拉着苏凝,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地窖不宽,两人只能并排侧着身子走,墙壁上的泥土时不时掉下来,落在苏凝的头发上、肩膀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老妪加快脚步,走到微光处,推开了一块石板 —— 外面是后巷,雨已经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打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发出 “滴答滴答” 的声响。
“出去后往左拐,一直走,能到城外的官道。” 老妪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小姐,多保重。”
苏凝看着老妪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而陈满仓和老妪,很可能会为了保护她而送命。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老妪手里:“您也保重,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回来了。”
老妪推回银子:“大小姐留着用吧,老奴一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 她用力推了苏凝一把,“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凝最后看了一眼地窖口,转身跑进了雨幕里。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手里的油布包被雨水打湿了些,却依然沉甸甸的,像是装着千斤重担 —— 那是父亲的清白,是陈满仓的性命,是苏家所有的希望。
身后传来木板合上的声音,紧接着,隐约有惨叫声传来,像是陈满仓的声音,又像是老妪的。苏凝捂住嘴,强忍着不哭出声,脚下却跑得更快了。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可她的心却像燃着一团火,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苏家大小姐了。她是苏仲文的女儿,是带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是要为父亲翻案的唯一希望。
残哨已经相认,血书的位置已经知晓,剩下的路,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