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檀香燃到了第三截,灰黑色的香灰簌簌落在鎏金香插上,像极了皇帝此刻纷乱的心绪。他捏着那枚黑子,指腹反复摩挲着棋子边缘的冰裂纹,目光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案头那本摊开的《资治通鉴》上。书页停在 “汉武帝立子杀母” 那一页,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字里行间仿佛能听见当年的宫闱血雨。
“皇上,凤仪宫的帖子送回来了。” 小李子踮着脚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皇后娘娘说,知道贤妃娘娘受了风寒,特意让御膳房炖了冰糖雪梨,这就给景仁宫送去。”
皇帝没抬头,指尖依旧捻着黑子:“知道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沉,像是被殿内的檀香熏得透不过气。
小李子不敢多言,将茶盏放在案边,目光飞快地扫过棋盘 —— 那上面的黑白子还维持着方才的格局,白棋看似弱势,却在边角藏着生机,像极了景仁宫那位看似温顺的贤妃。他心里透亮,方才小禄子在宫道上撞见柳若微的事,早有人报给了皇上,此刻养心殿的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出的紧绷。
“七皇子这会儿在做什么?” 皇帝忽然问道,将黑子轻轻放在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
“回皇上,还在凤仪宫的书房练字呢。” 小李子弓着身子回话,“皇后娘娘说,七皇子上午把‘忠’字写歪了,得罚抄一百遍才能吃饭。”
皇帝的眉峰又蹙了几分,指节捏得发白:“一百遍?他的小手能握得住笔?”
“小禄子说,七皇子哭了两回,皇后娘娘都没松口,还说‘皇子流眼泪,是丢皇家的脸’。” 小李子偷眼打量皇帝的神色,见他脸色沉得像殿外的乌云,连忙补充道,“不过画屏悄悄给七皇子塞了块点心,想来也饿不着。”
皇帝没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盖子却没喝,任由龙井的清香在眼前氤氲。他想起景琰出生那年,苏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在凤仪宫的回廊下笑,阳光落在她鬓边的凤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那时的她,眼里有光,不像现在,只剩下化不开的凝重。
“柳氏说,苏凝教景琰读《孙子兵法》?” 他忽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小李子心里一惊,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提这个。他定了定神,谨慎地回道:“听景仁宫的小太监说,前日贤妃路过凤仪宫,确实听见皇后娘娘在教七皇子读兵法。不过…… 不过皇后娘娘说,是让七皇子学些‘进退之道’,不是真要他懂谋略。”
“进退之道?” 皇帝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茶水溅出来,打湿了摊开的《资治通鉴》,“六岁的孩子,该学的是‘孝悌忠信’,不是‘兵行诡道’!她到底想让景琰成什么样子?”
小李子吓得 “噗通” 一声跪下:“皇上息怒!皇后娘娘也是一片苦心,想让七皇子……”
“苦心?” 皇帝打断他,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白子上,“她的苦心,是为了景琰,还是为了镇国公府?”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小李子心里激起千层浪。他伺候皇帝十年,从未见皇上这样评价皇后,更别提牵扯到镇国公府。他死死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 有些话,听了就是死罪。
殿内静得只剩下檀香燃烧的 “滋滋” 声。皇帝望着窗外,雨虽然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乌云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像一张沉甸甸的网。他想起昨日朝堂上,镇国公又提了 “七皇子该进上书房” 的事,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苏凝教景琰读兵法,镇国公催着进上书房,这父女俩一唱一和,是真觉得他这个皇帝老了,还是觉得七皇子已经坐稳了储君的位置?
“皇上,” 小李子壮着胆子开口,声音细若蚊蚋,“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也是好意,她只是心疼七皇子……”
“她是好意?” 皇帝挑眉,目光锐利如刀,“她是看准了朕心里的忌讳。苏凝的权势,镇国公的兵权,再加上一个被教得‘少年老成’的七皇子 —— 这三样凑在一起,是铁三角,也是悬在朕头顶的剑。”
他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后的凉风灌进来,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吹得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他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乌云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柳氏聪明,她不说‘苏凝权欲重’,只说‘教兵法太早’;她不说‘镇国公势大’,只说‘七皇子该歇歇’。” 皇帝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些话像棉花,软乎乎的,却能堵得人喘不过气。”
小李子跪在地上,心里彻底明白了。皇上哪里是在气贤妃挑拨,分明是在气自己 —— 气自己明知苏家权势过重,却因为 “顾全大局” 迟迟不能动手;气自己看着亲生儿子被教成 “小大人”,却只能借着柳若微的话头,才能松松那根紧绷的弦。
“皇上,那…… 要不要奴才去凤仪宫传旨,让七皇子别抄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不必。苏凝要立规矩,就让她立。只是告诉画屏,盯着点七皇子的手,别真握不住笔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御膳房做些山药粥送去,就说是朕赏的,养胃。”
“是。” 小李子应声起身,刚走到门口,又被皇帝叫住。
“柳氏受了风寒?”
“回皇上,景仁宫的人是这么说的,还说…… 还说贤妃娘娘戴了皇上新赏的东珠钗,说是戴着暖和。”
皇帝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她倒是会借势。” 他挥了挥手,“去吧,让太医院去给她看看,别真病了。”
小李子退出去后,养心殿又恢复了寂静。皇帝走回案前,看着那盘未完的棋局,忽然拿起那枚白子,轻轻放在黑子的包围中。
这盘棋,他执黑,苏凝执黑,柳若微执白。看似黑白分明,实则早已纠缠不清。苏凝的黑,是权势,是强硬;柳若微的白,是示弱,是借力;而他这颗最关键的黑,却被困在 “帝王权衡” 里,进不得,退不得。
他想起刚登基那年,太皇太后拉着他的手说:“帝王心术,不在‘杀’,在‘衡’。让两派互相牵制,你才能坐稳龙椅。” 那时他不懂,总觉得妇人之仁会误事。如今才明白,这 “衡” 字有多难 —— 既要让苏凝继续维持后宫稳定,又要防着她权势过盛;既要让柳若微起到牵制作用,又不能让她真的动摇凤位。
窗外的乌云更厚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皇帝拿起那枚黑子,终于落在了封死白棋的位置上,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偏,留了个微不足道的气口。
“罢了。”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棋盘说,“就让这雨再下会儿吧。”
案上的《资治通鉴》还摊在 “立子杀母” 那页,墨迹被茶水浸得发皱,像一张哭花的脸。皇帝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伸手将书页合上,盖住了那些浸满血腥的往事。
他知道,柳若微的话像一颗石子,已经在他心里激起了涟漪。这涟漪或许暂时掀不起大浪,却会慢慢扩散,渗透到每一处缝隙里。苏凝的铁三角,柳若微的软棉花,还有他这双握着棋子的手,终将在某一日,迎来一场避不开的对弈。
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看着那涟漪一圈圈扩大,在寂静的宫城里,听着无声的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