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内，药香袅袅，驱散了白日偏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檀香余味。
楚留香将林婉儿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她依旧闭着眼，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动着，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
“我去寻些安神汤药来。”楚留香低声道，转身欲走。
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力道很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别走……”林婉儿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经历巨大恐惧后的余悸，“……陪我一会儿。”
楚留香脚步顿住，回头看她。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总是蕴藏着冰雪与秘密的眸子，此刻被水汽浸润，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易碎。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与算计，只有全然的依赖与一丝恳求。
楚留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先喝点水。”
林婉儿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似乎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她靠在软枕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许久，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想窥探我的记忆。”
楚留香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不是普通的安魂法事，”林婉儿继续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是西域流传的一种极为高深的迷魂摄心术，若非我……自幼修习一些凝神静气的法门，心智远比常人坚定，只怕此刻已成了浑浑噩噩、任人摆布的傀儡，将心底所有的秘密都和盘托出了。”
她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但楚留香能想象到其中的凶险。无花的手段，果然狠辣。
“他提到的‘镜盒’，还有沙漠，黑影……”楚留香试探着问。
林婉儿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重新聚焦，看向楚留香：“那并非完全是我编造的。无花，乌嬷嬷，甚至死去的王莽，他们很可能都来自西域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组织。他们在寻找一件圣物，据说外形……就像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镜盒。”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透露关于自身秘密的信息。楚留香精神一振，面上却不露声色：“圣物？有何作用？”
“我不知道具体。”林婉儿摇了摇头，眼神晦暗，“只知道它与光明和阴影相伴，拥有它的人，据说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也可能招致无尽的灾祸。他们称持有圣物血脉的人为……‘圣女’。”
圣女！楚留香想起昨夜在锦瑟院外听到的只言片语。乌嬷嬷和无花确实提到过这个词！
“所以你怀疑……”楚留香心中已有了猜测。
林婉儿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母亲是西域人。这‘雪中梅魄’的香，便是她留下的。我想，无花他们或许是察觉了我身上的异族血脉，或者这独特的香气，将我误认成了他们寻找的‘圣女’，或者……至少是知情人。”
这个解释，部分印证了楚留香的猜想，也将她自身的异常（对香料的精通、超乎常人的心智甚至那日躲避暗器时的微妙反应）有了一个合理的出处。但楚留香敏锐地感觉到，她依旧隐瞒了最核心的部分——她究竟是不是“圣女”？她寻找那“镜盒”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然而，此刻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庞，楚留香不忍，也不能再逼问下去。她能说出这些，已是极大的信任。
“他们寻找圣物，为何要卷入桃花堡的命案？沈忠和吴廉……”楚留香将话题引回眼前的谜团。
“沈忠是堡内总管，账目、人员往来，他最清楚。我怀疑他可能无意中发现了王莽利用采买之便，为那个组织传递消息或物资的线索，所以才被灭口。而吴廉，”林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贪婪愚蠢，可能被王莽或乌嬷嬷利用，参与了某些事情，或者他发现了什么，成了必须被舍弃的棋子。”
逻辑清晰，环环相扣。楚留香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断极有可能接近真相。
“如今王莽被我们控制，乌嬷嬷定然警觉。无花今日失败，绝不会善罢甘休。”楚留香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敌暗我明，形势于我们不利。”
林婉儿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薄被。她再聪慧坚韧，终究也是一个身处险境的女子。
楚留香看着她这无意中流露出的脆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紧攥着被子的、微凉的手背上。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林婉儿身体一僵，抬眸看他。
烛光下，楚留香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慵懒与戏谑，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有我在，无人可伤你。”
这句话，不是轻浮的承诺，而是基于实力与担当的宣告。
林婉儿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风流名满天下的男人，他眼底的认真如同磐石，穿透了她层层设防的心墙。多年来，她独自背负秘密，在危机四伏中步步为营，早已习惯了算计与孤军奋战。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守护，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汹涌的波澜。
一股暖流从被他握住的手背蔓延开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她鼻尖微微发酸，一种陌生的、名为“委屈”的情绪悄然涌上，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谢谢。”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之中。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交织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冷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而温暖的气息。
过了许久，林婉儿似乎恢复了些精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无花今日虽未得逞，但他定然不会放弃。他武功高强，智谋深远，又精擅奇术，接下来……我们需得更加小心。”
“我知道。”楚留香收回手，姿态重新变得闲适，仿佛刚才那郑重的承诺只是随口一说，但他眼中的锐光却未消散，“他既然亮了手段，我们接着便是。只是……”
他看向林婉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今日心神损耗太大，这几日务必好好休息，莫要再轻举妄动。外面的事，有我和老胡、冰雁。”
林婉儿点了点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坚持什么。
楚留香起身，为她掖好被角：“你休息吧，我就在外面。”
他指的是听雪轩的外间。经历了白日之事，他不可能再让她独自一人处于可能的危险之中。
林婉儿没有反对，看着他转身走到外间，带上房门，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缕真实的、温暖的月光。
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以及手背上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窗外，夜色深沉，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桃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房间内，有人守护的夜晚，似乎也不再那么漫长和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