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看完安国公的回信,将那张薄薄的纸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作一小簇灰烬,唇角微微放松,连日来眉宇间凝着的最后一丝凝重也随之化开。
“有了安国公这句话,”他转过身,对靠在软榻上的陆明璃温声道,“回京之后的路,便能顺畅许多。”
陆明璃正低头看着摇篮里并排躺着的两个孩子,闻言抬起眼,迎上他舒缓的目光,心中也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却异常柔美的笑意,目光重新落回孩子们身上,看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为人母的期待与恳求: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孩子的安睡,“你……给孩子们取个名字吧。”
沈玦闻言,缓步走到摇篮边,俯下身。两个小家伙刚吃饱奶,睡得正香,小脸蛋白里透红,呼吸均匀绵长。哥哥的拳头微微握着,妹妹的嘴角无意识地咂动了一下。看着这两张酷似彼此、又分别继承了父母些许轮廓的小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喜悦与深沉责任的情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
他静静地凝视了许久,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儿子的小手,又抚过女儿柔嫩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虔诚的珍视。
“大人的纠葛,让他们从一出生,便需面对风雨。”他低沉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但随即转为无比的坚定,“但我必竭尽所能,为他们撑起一片清明天地,让他们日后,能行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愧于心,无愧于名。”
他略一沉吟,目光清亮:
“男孩,便叫‘沈昭’吧。昭,日月之明,光明磊落。愿他此生心地澄明,行事坦荡,如日月光华,无所隐匿。”
“女孩,”他的目光更加柔和,带着无限的怜爱,“就叫‘沈曦’。曦,晨光初露,破晓之意。愿她如清晨之光,驱散阴霾,带来希望与新生,前路一片光明。”
陆明璃在一旁静静听着,将“沈昭”、“沈曦”两个名字在唇齿间轻轻咀嚼了一遍,越品越是觉得寓意深远,不仅好听,更寄托了沈玦对儿女最深的期许与祝福。她抬眼望向他,眼中水光潋滟,是感动,更是无尽的爱意与信赖。
“昭儿,曦儿……”她俯身,对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柔声唤道,仿佛要将这名字早早印入他们懵懂的梦境中。
一个月的光景,在汤药的氤氲热气与婴孩的咿呀声中,悄然而逝。
这日,苏衡如常前来请脉。他的手指搭在陆明璃的腕间,凝神细察了片刻,紧蹙了月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上露出了些许宽慰的神色。
“夫人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已大致恢复。”他收回手,语气是医者独有的严谨,却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续只需如常人般,好生调理,注意勿要劳神费力即可。”
沈玦站在一旁,闻言,一直悬着的心才算彻底落定。他对着苏衡,郑重地拱手一礼:“这一个月,有劳苏先生费心照料了。”
苏衡微微侧身避开,目光却转向沈玦,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分内之事,不敢当谢。只是……沈大人方才说,三日后便要回京?”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此时回京,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大人与夫人此行,怕是……”
他未尽之语,众人都明白。那将是怎样的风口浪尖。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陆明璃,此时却轻轻抬起头。对苏衡露出一抹平静却决绝的浅笑:
“苏先生,你的担忧,我们都明白。可有些事情,躲不过的。既然已成事实,与其终日提心吊胆,遮遮掩掩,不如早些回去面对。”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母性的刚强,“我自己如何,倒还在其次。只是,我不能让我的昭儿和曦儿,永远背着不明不白的身世,活在阴影之下。他们是沈玦的孩子,理应堂堂正正。”
沈玦走到她身边,默默握住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力量。
苏衡看着眼前这对历经磨难却愈发坚韧的璧人,看着陆明璃眼中为母则刚的光芒,他所有劝慰的话语都咽了回去。他明白了,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为人父母者必须去履行的责任与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担忧化为一句最诚挚的祝福,对着沈玦和陆明璃深深一揖:
“既如此……苏某,便预祝大人与夫人,一路顺风,万事……珍重。”
半个月的光阴,在车轮马蹄的颠簸与高度警觉的行程中悄然流逝。当京城那熟悉的、带着北方干燥寒意的风再次拂过面庞时,沈玦的马车已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永昌侯府名下的一处隐秘别院。
这一路回京,他们并未张扬,行程安排得极为缜密,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眼线,尤其是那些仍在江南那座空院子外徒劳监视的三皇子麾下探子。直至踏入这京畿重地,外界对此仍是一无所知。
别院早已被打理妥当,清净而安全。沈玦亲自将陆明璃和一双儿女安顿在内室。他俯身,轻轻吻了吻陆明璃光洁的额头,又用手指极轻地碰了碰摇篮里睡得香甜的昭儿和曦儿的小脸,目光深沉而温柔。
“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等我回来。”他的声音低沉。
陆明璃点了点头,纵然心中仍有千般忧虑,此刻也只能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沈玦深深看了她和孩子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时,步伐沉稳,背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甚至未曾更换沾染了风尘的衣袍,出了别院,便径直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悬挂着永昌侯府徽记的马车。
“进宫。”他对车外的凌云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御书房内,皇帝刚批阅完沈玦呈上的关于漕运改制的奏本,满意地颔首,将奏本轻轻搁在御案一侧,语气颇为和煦:
“沈爱卿这趟江南之行,差事办得极好。漕运新策条理清晰,切中时弊,可见是下了苦功的。一路劳顿,早些回府歇息吧。”
然而,沈玦并未如常领旨谢恩退下。他依旧身姿挺拔地立于玉阶之下,垂眸静立,恍若未闻。
皇帝等了一瞬,未见动静,不由抬起眼,略带诧异地看着他:“沈爱卿,还有事要奏?”
沈玦闻声,终于动了。他撩起官袍下摆,沉稳而郑重地跪下,以头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再抬头时,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清晰开口道:
“臣,确有一事,冒死恳请陛下恩典。”
皇帝眉头微微一蹙,放下了手中那支尚未搁稳的御笔。他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阶下跪得笔直的臣子。
“哦?”皇帝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探究,“爱卿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沈玦深吸一口气,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字字清晰,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掷地有声:
“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
“赐婚?”皇帝重复了一遍,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他显然想起了不久前的风波,语气沉了下去,“沈爱卿,不知……倾心哪家的闺秀?”
沈玦跪在下方,他再次叩首,声音不大,清晰地响彻殿内:
“臣,想娶的,正是陆氏明璃。”
皇帝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宽大的袖袍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凌厉的风。那双平日里或温和或锐利的龙目,此刻如同淬了寒冰,死死钉在跪伏于地的沈玦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九五之尊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爱卿!”皇帝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什么?!”
他几步绕过御案,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依旧维持着叩首姿势的身影,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陆氏!朕念其年轻,又顾及永昌侯府颜面,已然下旨,准其归家为沈琰守孝!三年之后,婚嫁方可自由!朕的旨意,墨迹未干!你此刻竟敢跪在这里,向朕请旨赐婚?!你这是在公然挑衅朕的旨意,是要——抗旨吗!”
沈玦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以及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惊怒与质问。他没有抬头,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透过金砖地面传来,低沉,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颤抖:
“臣,不敢抗旨。陛下隆恩,准陆氏三年后婚嫁自由,臣感激涕零。”
他微微直起一些身子,依旧垂着眼帘,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然,臣与明璃,两情相悦,发乎真心,更已……更已血脉相连,育有一双儿女。臣不能让她无名无分,更不能让血脉流落在外,蒙受污名。臣深知此请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但臣……不得不请!恳请陛下,成全!”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带着一种不悔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