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的门槛比她记忆中高些,苏锦言抬足跨过时,青竹纹裙角扫过汉白玉阶,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
殿内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摇晃,映得龙床前跪成一片的宫娥像群被抽去筋骨的纸人。
“皇上?”她放轻脚步走近,却见龙帷半卷处,皇帝灰败的脸陷在金丝绣被里,睫毛几乎透明。
指尖刚搭上腕间阳池穴,掌心便传来异样——那脉搏不似活人应有的温热,倒像有条冻硬的丝线在皮下游走,每跳一下都带着刺骨寒意。
“苏姑娘!”沈嬷嬷扶着药炉踉跄上前,眼眶肿得像两颗浸了水的红枣,“方才还咳了半盏黑血,奴才们用帕子包着收在妆匣里......”
“嬷嬷且把参汤端来。”苏锦言垂眸掩去眼底暗芒,袖中三粒琥珀药丸已被体温焐得发软。
她接过沈嬷嬷递来的青瓷罐,指腹在罐底轻轻一叩,裹着黄芪浆的药丸便沉进参汤,“慢些灌,从嘴角送,莫呛着。”
宫娥们捧着汤勺的手直抖,琥珀色的汤汁顺着皇帝干裂的唇缝渗进去时,龙床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苏锦言盯着床头的沙漏,见最后一粒沙落尽时,皇帝的指尖猛地抽搐起来,原本枯槁的脉象竟像被人用银针挑动的琴弦,乱得没了章法。
“去取冰魄玉盏。”她反手按住皇帝腕间,抬头对沈嬷嬷道,“一个时辰内,蛊虫会往阳池穴聚拢。
您守着药渣,连半粒药末都不许丢——若有人来抢,便把药渣往炭火里扔。“
沈嬷嬷喉结动了动,忽然屈膝跪在她脚边:“苏姑娘,老奴三十年前跟着先太后入的宫,先帝喝第一口龙髓膏时,老奴就在边上......”
“嬷嬷的心意,我明白。”苏锦言弯腰将人扶起来,指腹擦过沈嬷嬷眼角的泪,“您且记着,今夜之后,再没人能往皇上药里添东西了。”
更声敲过三更时,偏殿的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
苏锦言正对着烛火辨认沈嬷嬷交来的旧药单,忽闻门闩轻响——吴尚药缩着脖子挤进来,青灰色的尚药服沾着灶灰,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片,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苏姑娘......”他声音发颤,像片飘在风里的枯叶,“天和堂今晨送的续命汤,加料单上多了半钱冰蚕粉。”纸片抖得厉害,烛火映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我管着药膳房,可我知道这药是催命的!
先帝临终前抓着我手喊’香不对‘,我那时只当是烧糊涂了......“
苏锦言接过纸片,见末尾的押脚章正是皇后陪嫁嬷嬷的私印。
她将纸片折成小方块收进袖中,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明日若有人问起你今夜见过谁,便说在膳房守着药罐打盹。”
吴尚药猛地抬头,眼底浮起希望的光:“您...您要查?”
“查。”她取了盏温酒推过去,“喝了暖暖,明日还得照常当您的尚药。”
吴尚药捧着酒盏的手仍在抖,却到底没问下去。
等他缩着脖子溜出门时,窗外的月亮已被乌云吞去大半,远处传来更夫拖长的吆喝:“子时三刻——”
龙床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吼。
苏锦言掀帘冲进东暖阁时,皇帝的手腕已肿成青紫色,阳池穴处鼓起条蚯蚓似的凸起,正随着脉搏一下下跳动。
满殿太医挤在殿角,郑太医的白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这...这是邪祟附......”
“取我的针囊。”她打断他的话,指尖在皇帝腕间迅速点了七处大穴,“沈嬷嬷,把银盘烧红。”
金针在烛火上烤得发亮时,苏锦言屏气凝神。
她记得前世被嫡姐灌下毒酒前,也见过这样的蛊虫——当时她以为是幻觉,如今才知是皇后为绝后患,连庶女都要灭口。
针尖斜着刺进凸起处,不深不浅,恰抵蛊虫前端。
一声细不可闻的嘶鸣响起。
银盘上,一条三寸来长的蛊虫缓缓爬出,通体晶莹如冰蚕,周身泛着幽蓝冷光,每蠕动一下,便有细碎的冰晶从体表剥落。
满殿宫娥尖叫着后退,几个胆小的直接晕了过去。
“这是...九幽寒蛊。”郑太医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银盘,“先帝十八年,北狄进献龙髓膏时,老臣曾参与验药......当时有股怪味,老臣只当是药材陈了......”他老泪纵横,“是老臣瞎了眼啊!”
苏锦言没接话。
她望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知道该亮出最后一张牌了。
沈嬷嬷捧着檀木匣过来时,她取出卷成筒的长卷,轻轻一抖——丈许长的白绢上,红、蓝、黄三线如蛇般游走,在“皇后元年”的位置重重交叠。
“自先帝十八年起,龙髓膏里便混了寒蛊母体。”她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晨雾,“当今圣上登基后,剂量逐年递增。
诸位请看——“她指尖点在黄线最密处,”这是近年病亡的三位阁老,他们的病症与皇上如出一辙;再看蓝线......“
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锦言抬眼,正撞进皇后骤白的脸。
那女人扶着案几的手在抖,金护甲刮过檀木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偏在这时,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萧无衍的亲卫举着雁翎刀鱼贯而入,将东暖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龙床上,寒蛊仍在银盘里扭曲。
苏锦言望着那幽蓝的光,忽然想起前世血浸衣襟时,嫡姐笑着说“你娘的医经,本小姐替你收着”。
如今这蛊虫,倒像面镜子,照出了三十年的血债。
皇后突然站起来,金步摇上的东珠撞得叮当响:“你...你血口喷人!”
苏锦言没理她。
她望着长卷上三线交汇的红点,缓缓道:“这卷图,是沈嬷嬷藏了三十年的药单,是郑太医临终前的悔书,是吴尚药今夜送来的加料单......”她转头看向萧无衍的方向,目光穿过重重人影,“更是——”
“更是大夏的国法。”
话音未落,殿外惊雷炸响。
银盘里的寒蛊猛地蜷缩成一团,幽蓝的光刹那间明得刺眼。
皇后扶着案几的手一滑,整个人瘫坐在地,嘴唇抖得说不出话,只望着那团幽光,像见了索命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