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的檀香被寒蛊的幽蓝冲淡了,苏锦言捏着玉匣的手指泛白。
她垂眸看那冰蚕在匣中蜷成小团,冰晶簌簌落在匣底,像前世她咽气前,雪地里凝结的血珠。
“此蛊三代潜伏,非一人之力可成。”她转身时裙角扫过青砖,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针,“幕后之人,必掌御药三十年。”
龙床上的皇帝半靠在锦被里,原本潮红的脸此刻白得像新刷的墙。
他盯着玉匣的眼神发直,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
“启禀陛下!”殿外传来羽林卫的高喝,“战王令到:即日起封锁济世庐,军中药案不得再交灵枢堂经手!”
嗡的一声,苏锦言耳中像被塞进了蜂箱。
她分明看见屏风后皇后的指尖在地上抠出了血,却觉自己的掌心更烫。
袖中残镯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正隔着布料硌她的腕骨,掌心血印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在戳。
“苏医正?”郑小医正的声音从身侧飘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锦言猛地回神,发现满殿目光都黏在她脸上。
她扯出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将玉匣递给身侧的小宫女:“劳烦转呈陛下。”
出了承乾宫时,暮色已经漫上宫墙。
萧无衍的亲卫还守在廊下,甲胄上的鱼鳞纹在残阳里泛着冷光。
苏锦言望着他们腰间的雁翎刀,忽然想起前世刑场上,刽子手的刀也是这样的颜色。
“苏姑娘。”
低哑的男声从转角传来。
苏锦言脚步一顿,转身便撞进萧无衍的玄色大氅里。
他身上带着硝烟混着沉水香的气息,眉峰紧拧成刀,“为何不早说寒蛊的事?”
“战王可知,”苏锦言仰起脸,眼尾的泪痣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三十年里,有多少双手在龙髓膏里加料?”她指尖轻轻划过他胸前的玄铁虎符,“您要的是证据,不是猜测。”
萧无衍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隔着残镯都能摸到她脉搏跳得急。
他盯着她眼底的暗涌,忽然松开手:“今夜子时,西直门外。”
苏锦言摸着被他捏红的手腕,看他的玄色披风卷着风消失在宫道尽头。
残镯在掌心硌出一道红印,她低头轻笑——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子时三刻,西直门外的老槐树下。
苏锦言裹着药童的粗布短打,脸上抹了层灶灰,正蹲在墙根剥花生。
“锦言。”
熟悉的竹哨声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正看见沈云昭坐在树杈上,月白锦袍沾了几片槐叶,“你要的边陲密信,我让人藏在驿站第三块青石板下。”
“谢了。”苏锦言抛了颗花生过去,看着他精准接住,“那家人......”
“明日未时,京郊破庙。”沈云昭跳下来,衣摆扫过她的鞋尖,“那妇人咳得厉害,怀里的小女娃攥着块糖,都舍不得吃。”
苏锦言的手指在袖中蜷紧。
她望着沈云昭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摸出怀里的残镯贴在唇边——阿娘,你看,女儿在找了,找那些撕碎你医经的手。
三日后未时,京郊破庙的草帘被风掀开。
苏锦言正用枯枝拨弄火盆,抬头便见个穿粗布裙的妇人踉跄进来,怀里的小女娃攥着她的衣角,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
“苏医正......”妇人刚开口便剧烈咳嗽,手撑在供桌上,指节白得像枯骨。
她解下腰间的布包,油布裹着的残页刚露出一角,小女娃突然扑过来按住:“阿娘,这是爹爹的血......”
苏锦言蹲下来,摸了摸女娃的发顶。
她发间沾着草屑,却梳得整整齐齐,“乖,姐姐给你糖。”她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女娃盯着糖看了片刻,慢慢松开手。
残页展开时,墨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飘出来。
苏锦言的指尖在“腐骨散再生”几个字上顿住——她前世为救萧无衍,曾在乱葬岗尝过这毒,蚀骨的时候,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这纸......”她摸了摸纸边,“是江南贡坊的特供,大理寺和御史台才有。”她抬头看向妇人,“你丈夫......”
“他是书吏。”妇人咳得直不起腰,“上月被征去誊录‘秘档’,回来就说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她突然抓住苏锦言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说,若有人问起‘腐骨散’,就让我拿这个......他说,那不是医经,是......是索命的符咒!”
苏锦言抽回手,将残页小心收进怀里。
她看见妇人手背上有块青紫色的瘀伤,像被什么重物砸的——看来有人急着灭口。
“阿娘,疼。”女娃突然拽她的衣角。
苏锦言低头,见女娃的手背上起了片红疹,“这是风疹,我给你配点草药。”她翻出随身的药囊,“三日后,去城西药铺找王掌柜,说苏锦言让你拿的。”
妇人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苏医正,我男人死不瞑目......”
“起来。”苏锦言弯腰扶她,“我要的,是让他们也尝尝死不瞑目。”
当夜,济世庐的密室里。
苏锦言将残页与自己三年前写的《伤科辑要》真迹并列放在案上。
烛火跳动,她举着放大镜,看“言”字的末笔——真迹里这一笔是斜挑,角度四十一度;残页上却是平推,三十度。
“小竹。”她唤来贴身丫鬟,“去浣衣局找鼎娘,说我要那块带血的布片。”
小竹刚走,门外传来敲窗声。
苏锦言吹灭蜡烛,就着月光看见老秦妈缩在窗下,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布片:“姑娘,我今早洗衣,从井里捞着的......背面有字,像您写的。”
布片展开,半行字赫然入目:“......可控瘟疫利于......”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正是伪录里最毒的一节,借瘟疫之名行毒杀之实。
“老秦妈,”她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老妇人手里,“可曾见送洗这布片的人?”
老秦妈搓着围裙角:“是裴府的杂役,说少卿大人的官袍染了血......”她突然压低声音,“那杂役昨儿个被打了,我听他跟人说,看见戴斗笠的男人进过少卿书房,提个乌木箱,刻着‘摹字专用’......”
摹字专用。
苏锦言的手指在布片上划过,想起江湖上有名的“影手柳五郎”——这老贼专替人仿笔迹,连亲儿子都认不出。
她连夜让人放出风声:“灵枢堂要搬去江南,苏医正明日出城。”
次日黄昏,济世庐后巷的雨幕里。
苏锦言站在檐下,看个戴斗笠的男人从墙根钻出来,乌木箱在他手里沉甸甸的。
“苏医正。”男人摘下斗笠,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裴大人许我千金仿你的字,可我瞧着不对劲儿......”他掀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松烟墨、双钩模板,“他们要的不是医经,是让你死在天下人嘴里。”
苏锦言望着雨幕中渐暗的天色,听着雨打青瓦的声音。
她摸出怀里的残页,指尖拂过那行错漏的“腐骨散”,轻声道:“柳五爷,你可知,这世上最假的,从来不是笔迹?”
柳五郎的刀疤动了动:“姑娘要什么?”
“要你说实话。”苏锦言转身看向密室的方向,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她的影子,“要你做证人。”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柳五郎的斗笠。
他盯着苏锦言的背影看了很久,突然弯腰抱起木箱:“走,我带你去看裴少卿藏模板的地窖。”
苏锦言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笼,橙黄的光映得雨丝发亮。
她望着柳五郎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低头看向怀里的残页——墨迹未干处,药香混着雨气飘上来,像极了前世母亲医经里的味道。
密室的案几上,真迹、残页、带血的布片静静躺着。
苏锦言将它们一一放进檀木匣,扣上铜锁时,窗外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