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务局后勤处物资仓库,弥漫着灰尘、机油和旧纸张混合的滞闷气味。阳光艰难地穿透高窗上厚厚的积尘,在堆满各种备件、工具、劳保用品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张伟穿着那身刺眼的蓝色工装,胸口印着“保管员”三个字,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清点着刚从车上卸下的一批新到的矿灯电池。汗珠顺着他灰败的脸颊滑落,滴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仓库主任老马,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里透着点世故圆滑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过来,皮鞋在寂静的仓库里发出清晰的“哒、哒”声。他停在张伟旁边,没弯腰,只用脚尖踢了踢旁边一箱电池:“张伟,动作麻利点!下午二队要领新矿灯,这配套电池清点入库慢了,耽误下井,责任你担得起?”语气里少了昔日的“张副科长”那点客气,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敲打。
张伟的手指在冰冷的电池外壳上停顿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以前在财务科,一个电话过去,井下区队哪个队长不是客客气气?现在……他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硬是把那股邪火压了下去,闷声应道:“知道了,马主任。”
老马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又踱开了,但那声冷哼,像根针,扎在张伟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心上。仓库里其他几个保管员,或低头整理货架,或假装忙着登记,但眼角余光都若有若无地扫过张伟佝偻的背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和看戏的意味。张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他抓起一块抹布,狠狠地擦拭着电池箱上的灰尘,仿佛要擦掉自己身上那层被扒掉的“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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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务局办公楼小会议室里,气氛却与仓库的压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刚打完胜仗后的振奋与对新问题的审慎。
王磊坐在首位,听着李卫国汇报技能大比武的后续影响。“王局,效果持续发酵!”李卫国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一等奖那几个小伙子大姑娘,现在可是各区队的香饽饽!机电队的王强,技术过硬又踏实,三队队长直接打报告要人,说放在队里当技术骨干培养!财务科那个拿了第一的小赵,思路清晰效率高,钱明也跟我提了,想让她参与下个月的成本分析项目组。这比武,真把人才的金子给淘出来了!”
钱明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更关键的是风气!现在科里几个年轻人,下班了都主动留下来啃业务书、练操作。以前那种到点就走、混日子的状态,少多了。大家私下都议论,看来王局是动真格的,真有本事,真有奔头。”
王磊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眼神反而更加沉凝:“人才冒头是好事,但要保护好,更要给他们发挥的舞台。卫国,你和人事科老李要盯紧点,这些比武尖子,后续的培养、使用、激励要跟上,形成机制。不能一阵风过去就完了,要让所有人看到,这条路是通的,是亮的。”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比武的热乎劲儿不能停,但新规的筋骨要长结实,不能只靠几个尖子撑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那些考核不及格的中层干部,脱产学习怎么样了?”
人事科长老李赶紧翻开笔记本:“王局,按您的指示,第一批七个人,都在招待所集中封闭学习,安排了专人盯着,教材就是新规汇编和案例分析,结业考试定在下周一。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后勤处那个副处长刘胖子,情绪很大,私下抱怨说脱产学习是‘整人’,耽误工作。”
“耽误工作?”王磊的声音陡然转冷,“他考核不及格,脑子里那点旧东西,才真正耽误工作!告诉他,学习是组织给他的机会,不是负担!考不过,就不是学习的问题了,是态度问题,是位置问题!按新规第四章第九条,该降降,该调调!新矿务局,不养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嫌茅坑味儿不对的人!”
老李心头一凛,连忙记下:“是,王局!我下午亲自去学习点传达您的指示!”
“新规要入心,光有热炉子还不够,还得有铁砧子,得反复敲打。”王磊的目光扫过众人,“特别是那些关键岗位,尤其是物资管理、采购、验收这些环节,以前是‘褶皱’最深、油水最多的地方。新规的‘阳光支出’挂在墙上,是给人看的。真正的考验,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看向钱明:“财务科是新规落地的闸门,但闸门后面流的是油是水,还得靠监管的眼睛。卫国,你安监处不能只盯着井下安全,地面上的‘安全’隐患,一样要管!纪检那边,也要动起来。新矿务局的家底,一分一厘都不能被蛀虫掏空!”
“是!”李卫国和钱明同时肃然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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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勤处仓库里,清冷的灯光下,张伟正机械地在一本厚厚的出入库登记簿上誊写着数字。仓库的阴影仿佛有生命般,一点点侵蚀着他。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仓库深处一排高大的货架后面传来。
“……老张,你放心,那批‘特殊’劳保鞋,都按老规矩,单独放最里面那个废品区隔出来的小库了,账面上走的是‘报损核销’,手续齐全得很,神仙来了也查不出毛病!”是仓库保管员小孙的声音,带着点谄媚和自得。
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谨慎:“嗯,小孙你办事我放心。不过最近风头紧,姓王的搞什么新规、比武,动静挺大。老马那边…没起疑吧?”
“嗨,马主任?”小孙嗤笑一声,“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只要‘规矩’到了位,他巴不得睁只眼闭只眼呢。再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郑局长在的时候……”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张伟握着笔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认得那个沙哑的声音,是以前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供应科一个老采购员张有福!什么“特殊”劳保鞋?什么“报损核销”?什么“老规矩”?这些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他在财务科多年,太清楚这里面可能藏着多少猫腻了!以前,他或许会装作没听见,甚至…还可能分一杯羹。但现在……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一种扭曲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泥潭里的鱼,挣扎无望,却突然看到岸上有人失足滑落的影子。举报?把这事捅出去?让那些曾经踩着他上位、现在看他笑话的人也尝尝滋味?让那个把他打落尘埃、铁面无私的王磊看看,他推行的新规下面,照样是肮脏的暗流!这个念头带着强烈的诱惑,让他心脏狂跳。
然而,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桌面,那份降职调岗的全局通报文件仿佛又在眼前晃动。举报的后果是什么?拔出萝卜带出泥,会不会把自己以前那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也带出来?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神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疯狂的火苗,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犹豫扑灭了。他痛苦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登记簿上,身体微微发抖。举报的念头像毒刺,扎在心里,拔出来可能死,不拔出来……也是慢性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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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坡家属区,刘大姐家的小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陈涛的母亲,一个风风火火的干瘦老太太,手里挥舞着一双崭新的、看起来质量不错的劳保鞋,满脸怒容地冲了进来:“刘家妹子!你看!你快看看这鞋!”
刘大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被她吓了一跳:“陈婶,咋了这是?”
“咋了?气死我了!”陈婶把鞋重重拍在院里的石桌上,“这是我家老头子今天从矿上新领的劳保鞋!你看看,这鞋底子,看着厚实,一掰!喏!”她两手抓住鞋底用力一折,那看起来挺厚的橡胶底竟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出现明显的白痕,显得异常脆弱。“这什么玩意儿?!下井能穿?一脚踩在石头上不得戳穿了?这穿的是鞋还是催命符啊!”
刘大姐脸色也变了,拿起鞋子仔细看了看做工和材质,眉头紧锁:“这鞋……看着是不太对劲。我记得上批发的不是这牌子,也不是这质量。”
“可不是嘛!”陈婶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我找劳保科老王问,你猜他怎么说?支支吾吾,说什么‘按标准采购的’、‘批次不同可能有差异’!放他娘的屁!这鞋跟以前发的比,差远了!价钱呢?价钱是不是也‘不同’了?这里面肯定有鬼!欺负我们工人不懂还是咋的?”
刘大姐放下鞋,眼神锐利起来。她想起上次在礼堂,王磊搀扶着老矿工说的那些话,想起墙上贴的“阳光支出”明细。新规刚立起来,就有人敢在工人保命的劳保用品上动手脚?这简直是在往王局长脸上抹黑,往新矿务局的心窝子上捅刀子!
“陈婶,这鞋你先放我这儿。”刘大姐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去找周师傅,还有上次那几个老哥,咱们一起去局里,找能管事的人说道说道!新规贴在那儿是给人看的,不是当幌子的!工人的命,不是他们捞钱的筹码!”她拿起那双劣质劳保鞋,粗糙的手指用力摩挲着那脆弱的鞋底,眼神里燃起了久违的、属于矿工家属特有的那种泼辣和较真劲儿。
仓库深处,张伟依旧深陷在告密与否的泥沼中,痛苦挣扎。而北坡升起的这股带着愤怒的烟火气,正悄然向矿务局的核心地带弥漫。新规的筋骨在阳光下立得笔直,但阴影里的蛀蚀与阳光下扞卫权益的怒火,即将在仓库那扇沉重的大门内外,碰撞出淬火入心后的第一道刺眼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