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如浓墨,坊门早已关闭。吴王李恪并未依制返回自己的王府,而是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青色棉布常服,外罩一件半旧不起眼的斗篷,遮住大半面容。
只带了一名出身百骑司、绝对忠诚且身手矫健的心腹护卫,避开主要街道,沿着寂静无人的坊间小巷,悄然来到了位于皇城东南隅的工部衙署。
此处夜间仍有部分官吏轮值,处理紧急文书,灯火未熄。
杜远果然还在衙署内。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公事房内,就着两盏明亮的油灯,仔细审核着公厕试点工程的数份选址勘测图与预算明细,眉头微锁,思考着如何平衡便利与扰民。
忽闻门外心腹书吏低声禀报吴王殿下夤夜来访,杜远心中陡然一沉,知必有非同寻常之事,立刻示意请入,并严令书吏守住外间,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恪闪身入内,护卫则无声地守在了门外阴影中。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斗篷的兜帽落下,露出李恪那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凝重的年轻面庞,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焦虑,甚至有一丝后怕。
“殿下,何事如此紧急,竟夤夜亲至?” 杜远起身,快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虞,才回身压低声音问道,同时迅速为李恪斟了一杯尚温的热茶。
李恪却没有去碰那杯茶,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干涩与心中的惊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悸:
“杜兄,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今日午后,我依例去甘露殿向父皇请安,察觉……父皇龙体气色,大为异常!”
杜远神色骤然一凛,放下茶壶,目光如炬地锁定李恪:“如何异常?殿下请细说。”
“父皇面容的憔悴消瘦,乃因母后仙逝,悲伤过度所致,此在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李恪语速加快,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怪就怪在,他的眼神极不稳定,时而涣散无神,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
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丝极短暂、却异常明亮、近乎……近乎亢奋的异样光彩,这种光亮与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沉重衰颓之感,极不协调,甚至……有些诡异。”
他微微摇头,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就像……就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偶尔被风吹起一星不合时宜的、过于刺眼的火星。”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还有,杜兄,我在殿内,除了惯常的龙涎香和隐约的药草气,还嗅到了一股极其淡薄、若有若无、却绝非宫中常用的气味。
那气味……难以确切形容,似乎带着一丝金属被高温煅烧后残留的微腥,又混杂着某种我从未闻过的、甜腻中带着辛燥的奇特香料味道,两种气息交织,令人闻之莫名心悸。
我借着问候,试探问父皇是否服用了孙真人新开的安神汤方,父皇只是含糊地摆了摆手,说‘用了些佛前供奉的安息香,聊以静心罢了’,便不愿多谈。”
李恪的呼吸更加急促,眼中浮现出强烈的后怕与愤怒:
“最令我不安的,是临告辞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名近身伺候父皇用茶点的中年内侍,在我转身时,其垂落的袖口边缘,似乎无意间沾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粉末。
那粉末在殿内烛光下,反射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朱红色中夹杂着金属质感的微弱光泽!
我心中警铃大作,当下急中生智,装作脚下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手中捧着的两卷医书‘不慎’滑落,正好散落在那内侍脚边。”
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我连忙俯身去拾,借着拾取书卷的遮挡,迅速而仔细地瞥了一眼——那绝非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也非画师常用的朱砂颜料,更不是宫室彩绘的矿物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颗粒极细、色泽妖异、带着金属反光的诡异粉末!
那内侍显然也察觉了,脸色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立刻将袖子一甩,迅速将那片区域掩住,还强作镇定地帮我捡起书卷,连声道‘殿下小心’。”
杜远的脸色随着李恪的叙述,一点点彻底沉了下去,最后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金属微腥气、异常光泽的粉末、内侍不合常理的慌张、皇帝矛盾诡异的精神状态……这些看似孤立却又紧密关联的线索。
如同冰冷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迅速拼接,指向了一个他内心深处最为恐惧、也最为担忧的可能性——那个自长孙皇后去世后便如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的噩梦,似乎正在变成血淋淋的现实。
“殿下所察种种,” 杜远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尤其是那奇异气味与粉末……依臣推断,恐怕指向同一样东西。” 他抬眼,直视李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两个重若千钧的字:“丹、药。”
李恪仿佛被这两个字刺中了心脏,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重重点头,脸上交织着极度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以及对父亲安危的深深恐惧:
“除了那些来路不明、成分诡异的所谓‘仙丹’、‘灵药’,我想不出还有何物能同时解释这些异常!
而且,杜兄,那金属腥气,与我曾听孙真人描述过的、某些劣质丹药因含有过量铅汞硫磺,炼制不当或服用后残留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父皇他……他很可能真的已经开始私下服食那些东西了!而且是在瞒着孙真人、瞒着所有朝臣的情况下!”
他激动地抓住杜远的手臂,指尖用力,“杜兄,我这就回宫,立刻去找孙真人!无论如何,必须让他想办法查验父皇近日饮食药饵!不能再等了!”
“殿下,稍安勿躁!” 杜远反手按住李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分析。
“孙真人固然是当世神医,但若无陛下亲自准许,他如何能查验陛下的御用之物?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
一旦被陛下察觉,或让幕后之人知晓孙真人起了疑心,他们只会将手脚做得更加隐秘,甚至可能反咬一口,离间陛下与孙真人的关系,让陛下更加抗拒正统医者的诊治。
届时,我们连这最后一道可能的防护墙都将失去!”
他目光锐利如刀,透过窗纸仿佛看向了皇宫深处:“当务之急,并非直接与陛下或丹药正面冲突。
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查清这丹药的来源渠道,背后是谁在供奉、炼制、进献!以及——他们推动此事的真正目的,绝不仅仅是讨好陛下那么简单!”
他松开手,在狭小的公事房内缓缓踱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
“殿下回想,今日朝会之上,世家集团对我们修建公厕之议,态度何其诡异?沉默得反常,甚至还有附议之声。我当时便觉蹊跷。
如今看来,他们的精力与谋算,恐怕早已全部转移,集中到了另一件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更能达成根本目标的事情上——那便是精准地捕捉并利用陛下因丧妻之痛而产生的、对‘长生’与‘慰藉’的极度渴望与脆弱心防!”
李恪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杜兄的意思是……世家与佛门……勾结在了一起?”
“极有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杜远停下脚步,声音冰冷而笃定,“佛门某些高层,需要维持并扩大其在皇室与朝野的影响力,获取更多的香火供奉、土地赏赐和政治地位;
而以五姓七望为首的世家集团,其核心目标,则是扳倒我们这些推行新政、触及其根本利益的人,重新掌控朝局走向,恢复他们往日的超然地位。
而陛下此刻内心最深沉的伤痛与由此滋生的执念,便是他们双方都能利用、且目标可能一致的、最完美的结合点与突破口。”
他走到李恪面前,目光深邃:“他们提供丹药,初期或许真会加入一些具有镇静、麻醉或致幻效果的成分(如曼陀罗、乌头等),让陛下在服用后,暂时感到痛苦减轻,心神安宁,甚至产生精力恢复的错觉,以此让陛下初尝‘甜头’,逐步产生心理与生理的双重依赖。
而他们的最终目的……” 杜远略微停顿,眼中闪过一抹令人心寒的厉色,“要么是借此逐步控制陛下心神,影响重大决策,扶持符合他们利益的人与政策;
要么……便是更为歹毒险恶的计划——以丹药慢性侵蚀龙体,待时机成熟,或陛下‘丹毒发作’之时,将弑君或害君的滔天罪责,巧妙地转嫁到他们的政敌,比如我们,或者支持我们的孙真人、魏王殿下头上!
届时,无论陛下是身体受损无法理政,还是……出现更坏的情况,他们都将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以借‘清君侧’、‘诛奸佞’之名,行攫取权柄之实!”
李恪听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那个未出口的可怕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我们必须查!立刻查!我这就想办法回宫,盯死那个可疑的内侍,还有父皇近身所有可能接触丹药的人!”
“不,殿下,万万不可!” 杜远断然阻止,语气斩钉截铁,“殿下,您如今在陛下面前,是以‘纯孝医者’的形象出现,这是您唯一也是最好的保护色与信息来源。
若您亲自涉险调查,一旦被陛下察觉,或被幕后黑手发现蛛丝马迹,不仅会彻底暴露我们的警觉,使对方隐匿更深,更可能危及殿下自身安危,甚至被反诬‘窥探帝踪’、‘心怀叵测’!
殿下,您在明处,宜静不宜动,只需继续以医者孝子之态,细心观察,记录异常即可。探查之事,” 杜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狠厉,“交给我来安排。
我们需要的是影子,是黑暗中无声无息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