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满精心准备的菜肴不仅色香味俱全,更秉承着他一贯的“实在”风格——
量大管饱。
五个大小伙子本着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不浪费原则,硬是把桌上那令人咋舌的份量,硬生生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结果就是,当最后一口汤汁拌饭下肚,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温水煮青蛙般的困倦感,伴随着饱腹的满足感,席卷了每一个人。
林白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眼,平日里清亮有神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层水汽,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
邱磊直接趴在了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张广智虽然还强撑着坐直,但眼神明显有些发直,反应慢了半拍。
张天天更是夸张,捂着依旧圆滚滚的肚子,张大嘴巴无声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角还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
张维排长看着眼前这四只像被抽了骨头、半死不活眯缝着眼、脸上写满“我是谁我在哪我还想睡”的兵,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平时生龙活虎、令行禁止的兵样子?
纯粹是四只刚被投喂饱的、只想摊着晒太阳的肥啾。
他“啪”地一声,大手果断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碟轻响:
“行了!一个个像什么话!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各回各班,该休息休息,该准备下午操课准备操课!”
命令一出,刚才还蔫头耷脑的三个人立马“活”了过来——
当然,是抗议地活了。
“班长!”张天天第一个耍赖,手臂撑着桌子试图挺直腰板,奈何肚子太沉,效果甚微,
“我们不困!真的!你看,精神着呢!我们带小白在营区里转转呗,正好消消食!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又充满活力。
邱磊也赶忙附和,想起自己为了上午能陪林白,在班长面前签下的“不平等条约”,顿时觉得现在回去简直血亏。
他垂着头,声音带着点委屈和不甘:“就是啊班长……我都跟我们班长请好假了,条件都谈妥了,这会儿回去……下午他肯定不放我出来了啊……”
张广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他那双深邃的黑眸,目光沉沉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牢牢锁定在林白身上。
那眼神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不走,你们轰也没用。
他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顽固架势,无声胜有声。
张维看着眼前这三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再看看同样有些昏昏欲睡但还算安静的林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重地摆了下手,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严厉:
“行了行了!都是大老爷们儿,叽叽歪歪、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林白又不是今天就走了,他在咱们这儿要待好几天呢!你们还能天天啥都不干就围着他转吗?部队是干什么的地方?!”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三个兴致勃勃的脑袋上。
张天天、邱磊、张广智脸上期盼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三个“小肥啾”的脑袋不约而同地、极其同步地耷拉了下去,那份沮丧劲儿几乎肉眼可见。
张维见打压见效,语气稍微放缓了些,带着点语重心长:“你们好好想想,就今天上午,咱们几个陪着林白这转那转的,训练场、食堂、营区……
这已经是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的最大方便了!
规矩就是规矩,纪律就是纪律!
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这样,心思都飘了,这部队还怎么带?还怎么打仗?”
这一番话,句句在理,字字敲在点子上。
三个“小肥啾”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连邱磊刚还在盘算的“不平等条约”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部队的纪律性和集体荣誉感,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
张维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见好就收,抛出了折中的方案:
“都给我打起精神!现在,立刻,马上,回你们各自的连队去!该午休午休,该整理内务整理内务!至于林白——”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那三个猛地抬起一点头的家伙,“这两天,我会安排他挨个到你们各自的连队去‘观摩’学习!你们给我记住喽,到时候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别让林白这个‘观摩员’,把你们这些天天在连队摸爬滚打的给比下去了!丢不丢人?”
小白来“观摩”!
这个词瞬间点亮了三个“小肥啾”黯淡的眼睛。
虽然不能时刻黏在一起,但至少知道小白会来自己的地盘!
而且班长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他们好好表现,在小白面前露脸!
“是!班长!” “保证不让小白看扁了!” 三人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应道。
尽管心底还是万分不舍,但终究是有了盼头,只能勉强压下那份眷恋。
临分别,三人一步三回头。
张天天用力抱了抱林白,小声嘀咕:“等着啊,下午先来我这儿啊,我们连队见!”
邱磊也重重抱了一下:“别忘了还有我,我们连你也得来啊!!”
张广智最后一个上前,他的拥抱沉默却格外用力,几乎要把林白勒进怀里,传递着无声的“你不能偏心,也得来看我”。
这才在张维无声的催促目光下,一步一挪、不情不愿地消失在食堂通往不同连队宿舍楼的路口。
喧嚣散去,只剩下张维和林白两人。
张维带着林白慢慢朝自己的一排宿舍走去。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饱餐后的慵懒。
张维想起刚才那三人垂头丧气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背影,又想起孙二满在后厨门口扒着门框、眼巴巴望着林白离开方向那极度不舍的眼神,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侧头看向身边安静走着的林白,青年挺拔的身影在阳光下镀着一层金边,侧脸线条干净柔和。
张维忍不住带着笑意感叹道:“林白啊林白,我有时候真想撬开你这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迷魂药?
怎么一个个都围着你转,跟蜜蜂见了蜂蜜似的?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招人喜欢的。你说说,这世界上,难道真有不长眼的人会不喜欢你?”
林白闻言,也跟着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懒洋洋的随意。
他走到张维宿舍门口,很自然地拉过门边的一个小马扎坐下,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脊背抵着冰凉的墙壁,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午后晒饱了太阳的猫。
他声音带着点晕碳后的微哑,慢悠悠地说:“当然有啊,班长。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呢?”
张维正弯腰准备拿暖水瓶倒水,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眉头倏地皱紧,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白话里那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他立刻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白:“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了?在哪儿?谁?”
那股属于班长的保护欲瞬间被点燃。
林白依旧眯着眼,感受着墙面的凉意,嘴角却悄然勾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狡黠和得意的弧度,那模样活像只恶作剧得逞后等着夸奖的小奶狗,连嗓音都轻快了几分:
“嗯呐,是遇上几个倚老卖老、不讲道理的老头儿来着。”
“然后呢?” 张维追问,语气严肃。
“然后啊——”林白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小小的傲娇,“然后我就把他们干的那些破事儿,原原本本告到首长那儿去啦!”
那语气神态,像极了在幼儿园被欺负了的小朋友,终于找到主持公道的老师,理直气壮又带着点告状成功的得意洋洋。
张维先是愕然,随即看着林白那副“求表扬”的小表情,实在绷不住,“哈哈哈”地朗声大笑起来。
这小子,看着温温和和,骨子里那股劲儿还真是不吃亏!
就在张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林白靠在墙上,手伸进军装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
张维以为他要拿什么的,却见林白手指一动,朝他抛过来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物件。
“班长,接着!”
张维条件反射地一伸手,掌心稳稳接住。
低头一看,是一个崭新的、十厘米左右长的长方形铁盒,上面印着薄荷叶的图案,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是一盒崭新的润喉糖。
“你!” 张维愣住了,捏着那冰凉光滑的新铁盒,看着林白,眼神里充满了意外和惊喜,“啥时候买的啊?我都没注意到!”
林白依旧舒服地眯着眼,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你们几个去放水的时候啊。我刚好瞥见你裤兜里揣着的那个铁盒了,”
他抬手指了指张维的口袋方向,“都磨得掉漆掉得没边儿了,感觉再搓搓就能‘爆浆’露铁皮。”
张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边裤兜里那个还是新兵连拉练时林白给的他那个早已面目全非、边缘磨损得极其严重的旧铁皮糖盒。
盒身被他长期无意识地摩挲,光滑得甚至能反光,有些地方的字迹早就磨没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习惯了,随手就摸着它,跟个念想似的。”
“班长,” 林白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承诺,“那个旧的就留着当念想吧。以后啊,你这润喉糖,我定期给你换新。”
张维心头猛地一暖,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感从胸腔弥漫开来。
他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咔哒”一声,轻轻打开了崭新的铁盒盖,取出一颗包裹着透明糖纸的深绿色润喉糖,剥开,放进了嘴里。
熟悉的、清冽提神的薄荷气息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来一阵直冲鼻腔的冰凉感。
这股凉意一如既往地有效,驱散了午后的困倦和饱腹的滞涩。
可是……为什么今天的薄荷糖,在那一贯的冰凉刺激之后,舌尖又悄然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甜味呢?
那丝甜意极其细微,却带着奇异的暖意,缓缓地、执着地渗进了心里。
林白不知道的是,在这之后,
张维有专门一个抽屉装林白给他的薄荷糖盒。
而林白也从没食言。
每月一次,从没间断过。
阳光透过窗户,在简陋的宿舍里投下温暖的光斑。
张维含着那颗与众不同的薄荷糖,看着墙边小马扎上闭目养神的青年。
食堂的喧嚣、战友的不舍、晕碳的慵懒……
都化作了此刻唇齿间那抹意外的甘甜,悄然无声地融化在静谧的午后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