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名隐部队成员“护送”下,“波波塔塔维奇”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来到了最终选拔区域的边界。
那标志性的紫藤花在此处变得稀疏,前方幽暗的森林仿佛一张巨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就送到这里吧!”
他声音发颤,死死抓住一名隐队员的胳膊,双腿很配合地打着颤,指着前方,“再、再往前,我、我也不敢让你们陪了……你们快回去吧!替我谢谢忍大人!”
那两名隐队员看着他这副怂包模样,虽然鄙夷,但也尽责地确认了一下周围环境,便转身快速离开了——
他们还有更多紧急任务。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那个原本佝偻着、瑟瑟发抖的身影,缓缓地站直了。
所有的颤抖、恐惧、滑稽,在瞬间从他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
他静静地站在边界,望着眼前幽邃的山林,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救人,反而像是来此散步沉思的隐士,缓缓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种年迈老者般的沉稳与洞察。
一阵山风吹过,拂动他白色的医生大褂和依旧戴在脸上的滑稽面具,场景诡异而又和谐。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看尽世事变迁的沧桑与一丝淡淡的无奈。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或者说,是对着潜藏在这片山林中无数蠢蠢欲动的恶鬼,用一种平和而清晰的嗓音,悠然吟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的声音不再伪装,是他本来的音色,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然后,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宣告般,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诸位,莫怪。”
这句话,是对鬼说的
你们为了食欲(利)而猎杀,我为了救人或为了那“五倍工资”(亦或是别的什么)而踏入此地,本质上都是这红尘俗世中为了各自目的而奔忙的一员。
今日我来了,若有冒犯,无需见怪,各有各的缘由罢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
背着手,迈着与他之前伪装截然不同的、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如同回自己家后院一般,悠然踏入了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最终选拔之地。
那张咧着嘴的滑稽笑脸面具,此刻在幽暗的林中,不再显得可笑,反而透出一股高深莫测、令人心悸的平静。
……
下午的巡查结束,短暂的间隙里,之前与“波波塔塔维奇”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蝴蝶忍的脑海。
(“我进去的那段路得要人送我!”) (他害怕的……仅仅是外围!) (他根本没提进入核心区域需要保护!) (他强调了“那段路”!)
“对啊……他说的是……一开始不需要……他……!”
这个被忽略的关键词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紫眸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刺痛感。
他不是胆小! 他是在巧妙地利用她焦急的心理,为自己创造一个可以独自行动、不受监视的条件!
为什么…… 为什么她遇到的每个人,都要骗她?!
姐姐香奈惠当年是否也预感到了什么,却选择独自承担,最终…… 那个后院的男人,用最决绝的沉默和告别将她推开…… 现在,这个看似贪财怕死的“波波塔塔维奇”,也用精心设计的谎言,将她蒙在鼓里!
(我就那么不值得知情吗……)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好意,是保护,还是别的什么……) (至少让我……知道啊……!)
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席卷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次次被排除在真相之外,被所谓的“为你好”或“不得已”的理由隔绝开来。
(除非……) 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脏。 (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会这样……!)
那个后院男人的身影,与“波波塔塔维奇”种种不合常理的细节、那转瞬即逝的落寞眼神、以及此刻这精妙的语言陷阱……缓缓重叠。
(你……!) (为什么偏偏就非要这样对我……!) (我就这么让你觉得麻烦吗?!在处理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要用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凭什么?!)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你就那么喜欢……善意的谎言吗?!) (你以为将一切隐藏起来,独自承担,就是最好的方式吗?!) (我不喜欢!)
她不喜欢被保护在谎言构筑的温室里。 她不喜欢被当作需要小心呵护的易碎品。
她更不喜欢……这种被最重要(或者说,最让她在意)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形式推开和隐瞒的感觉!
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她那总是维持着温和微笑的伪装。
她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然而,在这愤怒与委屈的深处,或许还隐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恐惧那个猜测是真的。 恐惧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又以另一种方式,扰乱她的心绪后,再次消失。
理智告诉她,那个猜测太过荒谬,那个男人早已决绝离开,怎么可能又以这种荒唐的方式回来?
一定是连日的高压、疲惫,以及之前被背叛的伤痛尚未痊愈,导致自己产生了可笑的联想。
(是我想多了……) (一定是这样……) (怎么可能是他……)
她拼命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越是强行压抑那份清晰的直觉和串联起来的线索,那份被欺骗、被隐瞒、被排除在外的委屈就越是汹涌。
(为什么都要这样……) (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连日来积累的压力——选拔的惨状、救治不力的焦灼、规则与人道的两难、同僚的争执——
连同之前被那封绝交信击碎后强行冰封的伤痛,以及此刻这新的、可能再次来自同一个人的欺瞒……所有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疯狂地挤压着她的眼眶和鼻腔。
酸涩感不受控制地涌上,视线迅速模糊。 她才十九岁。
纵然是柱,肩负着超越年龄的重担,此刻也终究只是个会感到委屈、会渴望被坦诚相待的年轻女孩。
她猛地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能哭。 绝对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她是虫柱,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无数双眼睛看着她,无数的伤员依赖着她。
她将所有的哽咽和酸楚,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胸口一阵阵沉闷的绞痛。
(骗子……) (都是骗子……!)
愤怒,成为了她此刻唯一能够抓住、用以支撑自己不至于崩溃的情绪。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一个带着狠劲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壮大,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柱和安慰:
(如果他敢出来……) (如果他真的敢以那种样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介意打死他!)
这个暴力的、完全不符合她平日形象的念头,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只有靠着想象如何用日轮刀狠狠教训那个一次次搅乱她心绪、又一次次将她推开的身影,她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过和无力感。
(对……就这样……) (只要他敢出现……)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用手背狠狠擦过有些发红的眼角,重新挺直了脊背。
脸上,那属于虫柱的、带着一丝疏离的温和表情,被她一点点重新挂了上去。
只是那笑容之下,掩藏着一颗被伤透后,只能用愤怒来武装的、十九岁的心。
……
时间稍早,当他背着双手,悠然踏入最终选拔区域,身影彻底被幽暗的林木吞噬后,他身上那份“年迈老者”般的超然气度并未持续太久。
他需要扮演的角色,依旧是“波波塔塔维奇”。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他穿梭在危机四伏的林间,脚步看似依旧带着点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害怕踩到什么东西,然而那双透过面具眼孔望出去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倾斜的树干、不自然的断枝、地面拖曳的痕迹、以及空气中极淡的血腥气残留……
种种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线索,在他眼中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清晰。
他就好像一眼就看出那些伤员可能的藏身点。
没有犹豫,没有盲目搜寻,他快速地朝着几个方向精准地移动。
果然,在一些天然形成的岩缝、茂密的树丛根部、或者浅显的土坑里,他找到了那些因为腿部重伤或过度恐惧而无法移动、只能绝望躲藏的年轻队员。
当他们看到这个戴着诡异笑脸面具、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突然出现时,大多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遇到了什么新型的鬼怪。
然而,下一刻,那熟悉的、搞怪的腔调便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试图驱散他们的恐惧:
“呀!找到啦!别怕别怕!我是医生!忍大人花了大价钱雇我来捞你们的!乖乖别动啊,让叔叔看看你的小胖腿怎么样了?”
他一边用言语安抚,一边动作极其利落地检查伤势,进行紧急处理和固定。
他的手法专业而迅速,与那滑稽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是,如果此刻有人能直视他的双眼——那面具之下的眼睛——
会发现,里面已经没了之前刻意伪装出的惊恐和慌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无奈。
他依旧扮演着“波波塔塔维奇”的语言和部分行为,但内核已然不同。
恐惧被绝对的冷静取代,慌乱被高效的执行力覆盖。
他像是一个披着滑稽外衣的幽灵,在这片杀戮之地悄无声息地穿梭,精准地找到一个又一个被遗弃的希望,然后用他那独特的方式,试图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