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男人静坐于宿舍窗边,窗外无月,唯有总部零星灯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斑。他不需要睡眠,时间于他而言只是可以随意拨动的刻度。)
他审视着自身这近乎永恒的、剥离了大多数情感与欲望的存在状态。
这模样,很大程度上,是茉莉塑造的。
她不是导师,甚至有些“傻气”。她不懂高深的哲理,说不出华丽的辞藻。但她用最纯粹的行动,在他作为“人”的那段短暂岁月里,一次次让他“悟”到了东西。
是茉莉让他明白,原来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次陪伴、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就能传递出比任何经典更深刻的含义。是她用那种笨拙又真诚的方式,在他那片原本可能走向更极端孤寂的内心,凿开了一丝缝隙,让他窥见了“连接”与“爱”的模样。
他将这种由茉莉带来的、倾向于观察并理解他人行为背后纯粹动机的思维方式,不自觉地用在了蝴蝶忍身上。
他并不讨厌那个执着到有些烦人的女人。 他能看到她那层层包裹的温柔与算计之下,或许也藏着某种不愿言明的孤独或渴望。 但他不想。 不想再建立任何新的、深刻的“关系”。 茉莉已经将他此生(乃至无数个“生”)对于“连接”的份额全部占满,甚至透支了。
而茉莉…… 想到那个身影,他心中那片名为“平静”的冰原下,仿佛有岩浆在无声奔涌。
她太“傻”了。 傻得纯粹,傻得毫无保留。 正是这种不容置疑的纯粹,在他作为“人”的时候,一次次击中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他无法忽视她,无法不被她吸引。 他爱惨了她。
所以,当她在第一世那样惨烈地在他眼前被杀害时,那份绝望才会如此排山倒海,彻底淹没了作为“人”的他所有的理智。
而第二世,身为君王的他,那时才二十八岁。 纵使拥有无上权力和力量,在情感的历练上,他依旧稚嫩。他尚未经历过真正痛彻心扉的失去,茉莉的存在几乎构成了他全部的情感世界和软肋。
因此,当失去她的噩耗传来,这个年轻君王的世界瞬间崩塌。极致的痛苦与愤怒,混合着被高维赋予力量后潜藏的、对命运不公的狂暴反抗欲,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不顾一切。 不顾朝纲,不顾民心,不顾身后骂名。 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甚至试图扭曲规则,只为了挽回她。 那种疯狂,是失去挚爱后未经沉淀的、最原始最绝望的嘶吼,最终也导向了他作为“人”的第二次毁灭,以及……后续一切的起点。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中那片亘古的平静之下,是连时间都无法彻底磨灭的、属于“人”的创痕。)
正是因为经历过那样炽热到焚尽一切的“在乎”,如今这看似永恒的“不在乎”,才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
(房间内没有点灯,黑暗如同浓稠的墨,将他完全吞没。他维持着静坐的姿势,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茉莉的容颜。)
眉眼的弧度? 笑起来时嘴角梨涡的深浅? 生气时微微蹙起鼻子的模样?
一片空白。
全知全能,知晓宇宙诞生至今每一粒光子的轨迹,能推演未来无数种可能性分支,却无法在他意识的画布上,清晰地重现那张他曾经用目光摩挲过千万次的脸。
他能让星辰湮灭,能让维度折叠,却留不住一个已经彻底破碎、回归源海的灵魂。
“归一”? 他当然能做到。 将那些承载着她零星印记的灵魂碎片强行聚合,塑造出一个拥有她外貌、甚至部分记忆的“存在”。
但那不是她。 那只是一个拙劣的、由他执念拼凑出的仿制品。 是对那个独一无二、纯粹自由的灵魂最大的不尊重。
他宁愿守着这片虚无的回忆,也不要一个虚假的慰藉。
寂静中,他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黑暗,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不知多少光年外的话。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嚎都更令人窒息:
“对不起啊……茉莉。”
短暂的停顿,仿佛耗尽了某种力气。
“我……不中用。”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寂静里。
“你模样……我记不清了。”
语气依旧是那样平淡,没有哽咽,没有颤抖。 但那种绝望,是闷的。
像被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被紧紧裹住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透不过一丝气来。 是一种连痛苦本身都已麻木后,剩下的、无边无际的荒芜与空洞。
全知全能,在此刻成了最残酷的讽刺。 他拥有了一切,却连最珍视的记忆,都在永恒的流逝中,被磨去了清晰的轮廓。
(他依旧坐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会就这样坐到时间尽头。那声道歉,除了他自己和这片虚无,再无任何存在听见。)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的平静。)
作为“人”的时候——无论是第一世那个纯粹的“恶役”,还是第二世那位年轻气盛、手握权柄的君王——他几乎是最不会道歉的那种存在。
恶役无需道歉,那是他的角色,他的“道”。 君王不能道歉,那意味着软弱,会动摇统治的基石。
他的骄傲、他的地位、他当时所处的规则,都将他牢牢禁锢在“绝不认错”的壁垒之后。
可如今,他成了理论上的“神”。 全知全能,超脱一切规则,立于万物之上。 他本应是最无需、也最不屑于道歉的存在。
然而,讽刺的是, 成为神之后,他道歉的次数,却比作为人时多得多。
对那片他未能守护好的江山社稷(虽然后来觉得无意义)。
对那些因他疯狂而波及的无辜生灵(虽然后来明白因果循环)。
对茉莉……一遍又一遍,在无尽的时空里,对着虚无,说着“对不起”。
甚至这世界,对蝴蝶忍,他也说出了“抱歉”。
不是因为规则要求。 不是因为畏惧惩罚。 而是因为……他“知道”了。
全知,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每一个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好坏。
全能,让他明白自己本有能力避免某些遗憾,却因为当时的“人性”(傲慢、愤怒、绝望、局限)而未能做到。
道歉,成了他承载这份“后知后觉”的、唯一的方式。 是一种对过去“不完美”的、迟来的承认。 是一种面对无法挽回之事的、孤独的祭奠。
(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
从绝不低头,到频频致歉。 这或许,就是成为“神”的代价之一—— 你拥有了改变一切的力量,却永远失去了“当时不懂”的资格。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气凛冽。
男人已经将他那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收拾妥当。其实并无多少东西需要整理,他来时便近乎两手空空,离去时也一样。只是将房间恢复成他来之前的模样,抹去自己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他推开宿舍的门,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融入晨雾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朝着总部外围走去。
步伐平稳,眼神淡漠。
他选择悄悄离开,不告而别,正如他最初也不请自来。
并非出于怨恨或不满,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
不愿意再与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的人,产生更深的、尤其是情感上的连接。
这份“不愿意”,根源并非冷漠,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曾经拥有过一份圆满得可怕的感情。
与茉莉的那段命运共同体的羁绊,那份爱,太过于极致,太过于完整。它像一颗超新星,在他作为“人”的生命历程中猛烈爆发,照亮了一切,也燃烧殆尽了一切。它设下了一个永远无法被超越、甚至无法被企及的情感标尺。
此后,任何其他的情感联系,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浅薄,甚至……是一种稀释和亵渎。
他品尝过至醇的美酒,便再也无法忍受清水。
所以,他选择远离。 不开始,便不会比较。 不连接,便不会失落。
像一阵风,吹过山林,不带走一片树叶,也不留下一丝声响。
他只想回到那座山,那间木屋,继续他看似单调、却最能让他保持内心那片绝对“平静”(或者说,死寂)的生活。
将鬼杀队总部的一切,包括那位执着得让他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无奈的虫柱,都彻底留在身后,如同拂去衣袖上偶然沾惹的尘埃。
清晨的山脚下,薄雾尚未散尽。男人背着简单的行囊,正准备悄无声息地融入山林小径,却意外地发现,通往山外的路口处,几位柱的身影赫然等在那里。
炼狱杏寿郎、不死川实弥、宇髄天元、悲鸣屿行冥、富冈义勇、甘露寺蜜璃、伊黑小芭内和时透无一郎,一个不少。(唯独缺了蝴蝶忍)
男人脚步顿住,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可以称之为“懵”的神色。他们怎么会知道他要走?
“唔姆!果然等到你了!”炼狱杏寿郎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不死川实弥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搞什么不告而别,麻烦死了。”
宇髄天元优雅地整理着衣袖:“如此不华丽的离去方式,可不符合你的风格。”
男人看向他们,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们……怎么知道?”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脸颊微红的甘露寺蜜璃。
甘露寺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小声解释道:“那个……昨天晚上,我、我本来是想去您宿舍……问点事情……”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想去打听那个“吻”的来历,但心里已经排除了是眼前这位先生的可能性。
“然后……我听见您在房间里,好像在……对着谁说话,语气很……悲伤。好像在缅怀什么很重要的人……我就想,您可能第二天就要离开了……”
所以她一大早就叫醒了其他人,说了自己的猜测。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歉意,或许是好奇,或许是一丝惜别),众柱决定一起来送一送。
男人听完,沉默了片刻。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炼狱杏寿郎上前一步,代表众人,声音郑重而诚恳:“虽然相处时间不长,期间也多有不快与误会!但阁下救治蝴蝶之恩,我等铭记于心!多谢!”
不死川实弥别开脸,含糊地补充了一句:“……谢了。”
宇髄天元:“这份恩情,足够华丽!”
悲鸣屿行冥:“阿弥陀佛……施主保重……”
富冈义勇:“…多谢。”
甘露寺蜜璃用力点头:“谢谢您!” 伊黑小芭内和时透无一郎也默默颔首。
众人看着他,齐声说道(虽然语调各异):“劳烦你了!”(意指救治蝴蝶忍之事,以及或许还包括了容忍他们之前的冒犯)
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曾经充满敌意、此刻却带着真诚感激与道别的脸庞,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必如此”。
然后,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他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浅、却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光,虽然淡,却瞬间驱散了他身上长久以来的淡漠与疏离。
他抬起手,朝着众人挥了挥,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保重,各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步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路,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林荫深处。
山脚下,留下一群面面相觑、彻底懵住的柱。
他们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刚才……他笑了? 而且……
“喂……你们……看到了吗?”
甘露寺蜜璃捂着脸,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颤抖,“他……他刚刚……是不是……变得……特别……漂亮?!”
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
那不是英俊,不是帅气,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界限、糅合了极致清冷与瞬间温柔的、惊心动魄的漂亮!
尤其是笑起来的那一刻,眉眼舒展,轮廓仿佛被月光重新勾勒过,有一种雌雄莫辨、直击灵魂的美感。
“唔姆……” 炼狱杏寿郎罕见地词穷了。 不死川实弥表情古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宇髄天元喃喃道:“……何等的……华丽……”
连悲鸣屿行冥都忘了流泪。
富冈义勇的眉头微微挑起。
伊黑小芭内和时透无一郎也明显愣住了。
那个一直以来沉默、古怪、甚至有些讨人嫌的男人,在最后离去的那一刻,竟然以一种如此惊艳的方式,刷新了他们对他的全部认知。
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美貌冲击,甚至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情绪,让所有柱都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失语的状态。
他们当然不知道。
那张惊为天人、雌雄莫辨的容颜,本就是他真实的模样。
之前之所以无人察觉,甚至觉得他平平无奇,是因为他始终维持着一种极其精妙的认知干扰——
一种作用于潜意识层面的“即视感消除”。
如同在自身周围设置了一层无形的滤镜,让所有观察者的大脑自动将他归类为“无需特别注意的普通人”,从而忽略了他真实容貌所带来的冲击。
这并非伪装,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简化处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他一直维持着这层屏障,无论是在小镇分部,还是在鬼杀队总部。
但在刚才那一刻,面对这群曾经误解他、攻击他,最终却选择真诚前来道别的柱们,看到他们眼中那份笨拙却真实的感激……
他心中那层由漫长孤寂和过往伤痛筑起的、坚冰般的“芥蒂”,在那一刻,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者说,是作为一种无声的回应与告别……
他解开了那层认知干扰。
并非全部,仅仅是在他展露那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说出“保重”的短暂瞬间,将那层滤镜撤去了片刻。
如同云开雾散,露出了被遮掩的明月真容。
所以,柱们才会在那一刹那,被那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美貌所震撼,以至于懵在原地。那不是他突然变好看了,而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看见”了他。
随着他的转身离去,那层无形的屏障或许又悄然恢复,但他留下的那惊鸿一瞥的“真实”,却已深深烙印在了众柱的脑海之中。
他给了这群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集的、算是“战友”的人们,展示了他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