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队分散成六个小组，各自驾驶着梭形的登陆艇，如同迷失在巨人骸骨间的萤火虫，在这片庞大而死寂的金属迷宫中小心翼翼地穿行。登陆艇尾部喷出的幽蓝离子流，在冰冷的黑暗中拖出转瞬即逝的光痕，映照着舱内一张张紧绷的脸。
每一次转向，推进器都会发出轻微的嗡鸣，在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间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次靠近那些沉默的、棱角分明的建筑，艇身传感器便会传来密集的扫描反馈，而艇内人员的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空气循环系统过滤不掉那股特殊的混合气味——冰冷的机油、电离后的臭氧，以及一种更为顽固的、仿佛渗入金属骨髓的腐败与陈年铁锈的气息，这气味随着深入愈发浓郁，黏附在每个人的呼吸道，带来冰冷的不安。
影刹小组的登陆艇如同谨慎的食鱼兽，贴近了一个悬浮在能量导管交汇处的平台。那平台呈六边形，外壁是某种深色的结晶与金属复合材料，表面有着精细的蚀刻纹路，如今已被时间磨蚀得模糊不清。数十个椭圆形的观测窗如同盲眼，黑洞洞地朝向虚空。透过其中一扇碎裂的窗户，影刹看到内部是一个广阔空间：倾斜的操作台、悬挂的球形显示终端、还有一排排圆柱形的透明培养槽。大部分槽体已空，但少数槽底残留着干涸的、颜色诡异的粘液痕迹——暗红如凝血，墨绿似苔藓，还有些泛着不自然的荧光。一些槽壁内侧留有深深的抓痕，仿佛里面的东西曾疯狂地想要挣脱。
“生命扫描无反馈，热信号为零，灵波探测……一片死寂。”负责技术的队员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什么，“能量读数也是基线水平。这里……像是被突然废弃的，仪器甚至保持着某种待机姿态。”
影刹的指尖划过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记录所有影像和扫描数据。不要触碰任何东西。”
与此同时，幽大师带领的小组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区域。这里像是居住区，无数标准化建造的金属房屋整齐排列，形成纵横交错的街道。房屋是统一的灰白色，门是平滑的滑动设计，有些门户微敞，露出内部简洁到近乎压抑的生活陈设。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登陆艇引擎的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门廊和空荡荡的步行道。没有孩童的玩具，没有晾晒的织物，没有任何彰显个人存在或生活气息的杂物，只有一种被彻底格式化后的、令人窒息的整洁。
幽大师闭目凝神，灵能感知如同水波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他“看到”的不再是物质的轮廓，而是残留在环境中的情感印记、思维回响。几秒钟后，他的眉头紧紧锁起，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道君，诸位，”他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地的灵能背景……并非真空。相反，它充斥着一种……高强度的、凝固的负面情绪残留。恐惧——并非对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某种终极的、认知崩塌般的恐怖。绝望——彻底放弃了挣扎与希望的、深渊般的虚无感。这些情绪并非个别散发，而是几乎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从这片区域的所有生命意识中……同时爆发，又同时湮灭。就像……所有人一起目睹或经历了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瞬间，并将最后的极端情绪烙印在了这里的环境灵髓中。”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感觉很‘旧’，但又异常‘新鲜’，仿佛那恐怖的瞬间就发生在昨天，只因没有时间流逝于此，故而未曾褪色。”
频道里一片沉默，只有电流的沙沙声。幽大师的描述，比任何可见的废墟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铁砧工程师无暇顾及这些，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如同巨树根脉般连接各个平台的能量导管上。他的登陆艇外，数个工程探针正在小心翼翼地贴近一根直径超过二十米的巨型导管表面，进行着微观扫描和能量取样。
“不对……完全不对……”铁砧盯着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数据，眼中闪过震惊与兴奋交织的光芒，“这些导管不是‘管道’，它们是‘血管’！内部有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能量脉动，间隔大约十七点四三标准秒一次，强度起伏模式呈现完美的混沌分形结构……这、这和‘序之核’基础算法库中，关于高阶能量循环维持系统的描述，在数学本质上高度同构！”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舷窗望向那错综复杂、蔓延至视野尽头的导管网络，一个惊人的图景在他脑海中拼凑起来：“道君！我们之前的判断有误！这不是简单的能量输送网络，这是一个覆盖了整个方舟内部空间的、超巨型能量矩阵！它以这些导管为‘能量回路’，以各个平台为‘节点’，很可能还在某种极低功耗的‘后台模式’下维持着基本运转！而所有能量回路的最终指向、整个矩阵的核心源头……根据能量流衰减模型推算，就在我们下方——那片探测波束无法穿透的黑暗深渊里！”
“下方？”所有听到汇报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登陆艇下方。那里，幽蓝色的冷光在延伸几十米后便被一种比虚空更浓稠的黑暗所吞噬，仿佛巨兽的喉咙，静默地张着。一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感，毫无征兆地爬上许多人的脊背。
“警戒组报告！下方能量反应急剧攀升！有大量不明物体正在高速接近！”负责监视深渊方向的队员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惶。
“全员戒备！所有武器系统上线！”影刹的厉喝在频道中炸响。
然而警告还是晚了一瞬。
先亮起的是光——无数点猩红的光芒，如同沉睡在地狱之眼底层的星辰，毫无征兆地在深渊的墨色中同时点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瞬间便布满了下方整个视野，数量多到让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是声音——一种由亿万金属部件摩擦、碰撞、咬合汇聚而成的、令人牙酸脑胀的咔嚓声浪，从下方席卷而上，瞬间淹没了所有通讯杂音，甚至让登陆艇的艇身都开始微微震颤。
然后，是影子的浮现。巨大的、扭曲的、轮廓难辨的阴影，伴随着猩红的光点，从黑暗中缓缓上浮，速度越来越快。
当第一波怪物进入幽蓝色冷光的照射范围时，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机械，却又绝非任何理性文明会制造的机械。它们由锈迹斑斑、颜色晦暗的金属构成，形态支离破碎又充满诡异的攻击性。有的如同放大了百倍的金属蜘蛛，但节肢数量从八条到十几条不等，且末端是高速旋转的钻头或嗡鸣的链锯；有的形似巨蛇，但躯干由无数断裂又重接的金属环扣成，缝隙间流淌着暗红的能量液，头部是盛开如菊的、布满旋转利齿的口器；有的则勉强保持着类人形态，却由各种完全不相干的机械部件——履带、齿轮组、液压臂、废弃的炮塔——胡乱拼凑而成，身躯歪斜，步履蹒跚，一条手臂可能是巨大的粉碎锤，另一条则可能是喷射腐蚀液的管簇。
而它们的共同特征，是那些闪烁不定、充满恶意的猩红复眼（光学传感器？），以及周身遍布的、闪烁着寒光的各种攻击器官——切割刃、穿刺矛、热能发射器、电磁束缚器……像是一场关于杀戮的、疯狂技术的坟场大杂烩。
它们散发着冰冷、混乱、却又在某种更深层面被统一调度的杀戮气息，如同从最深沉机械噩梦中具现化的魔物。
“是它们……”影刹的声音干涩，“日志里警告的……‘它们’……”
仿佛听到了他的低语，那潮水般上涌的机械怪物洪流，无数猩红的“眼睛”骤然调整焦距，齐刷刷地锁定了上方这些散发着生命与能量气息的“入侵者”。
“嘎吼——！！！！！”
非人的咆哮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以某种高频能量波和机械震动的形式，粗暴地撞进所有人的听觉神经和舰艇外壳！那是亿万个金属部件摩擦、能量过载的嘶鸣、以及一种纯粹毁灭欲望的混合体，如同来自深渊的死亡宣告。
“开火！自由射击！阻止它们靠近！”影刹的怒吼撕裂了瞬间的凝滞。
咻！咻！咻！轰——！
登陆艇上搭载的小型能量炮、磁轨速射枪全力开火，炽热的光束和金属弹丸如同疾风骤雨般泼洒向下方的猩红潮汐。爆炸的火光在黑暗中不断绽放，被直接命中的机械怪物外壳碎裂，火星四溅，动作猛地一滞，甚至有几只较小的个体直接被凌空打爆。
但更多的怪物只是晃了晃，被击中的部位留下焦黑的痕迹或浅坑，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冲上来。它们的防御出奇地强悍，而且攻击方式诡异多变：猩红复眼射出高温粒子束，轻易熔穿登陆艇的薄弱装甲；某些怪物喷射出大团粘稠的、冒着气泡的强腐蚀液，沾到护盾上便激起剧烈的能量波动；更有甚者，身体周围会产生短暂的空间扭曲，让射向它的弹道偏折，也让试图规避的登陆艇如同陷入泥沼。
“七号艇！小心右侧射线集火！”
“护盾过载！我们需要——”
“不！救我——！！！”
一声剧烈的爆炸轰鸣压过了所有呼喊。一艘位于阵列边缘的登陆艇，同时被四道来自不同方向的高能射线命中。淡蓝色的护盾闪烁了不到半秒便轰然溃散，艇身左侧被熔出巨大的窟窿，内部殉爆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整个艇舱，破裂的残骸裹挟着未尽的火光，翻滚着坠向下方的黑暗，里面四名队员的生命信号骤然消失。
“狗杂种！！！”频道里充斥着悲愤的怒吼和更猛烈的开火声。
“所有单位！向我靠拢！放弃外围，依托中央指挥塔平台组织防御！”清风道君的声音依旧冷静，如同冰泉注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濒临失控的局面找回了一丝节奏。他虽然身在“洪荒号”内，但通过遍布战场的探测器和实时战术界面，对战局的洞察比身处前线的众人更加全面。
残存的五艘登陆艇且战且退，引擎喷射到极限，拼命冲向那个位于数条主要能量导管交汇点、结构最为厚重、宛如堡垒般的中央平台。机械怪物的洪流紧追不舍，它们攀附在周围的建筑残骸上，从刁钻的角度发动攻击，不断有流弹击中登陆艇，护盾警报凄厉地响成一片。
“道君！它们的能量核心有异常！”铁砧一边操纵艇载武器点射靠近的怪物，一边焦急地分析着刚刚得到的数据，“攻击很难彻底摧毁它们！即便打碎外壳，内部的能量源似乎受到下方那个巨型能量矩阵的远程加持，只要不是瞬间完全湮灭，就能快速重组附近的机械结构恢复战斗力！它们在打消耗战，我们的能量储备撑不了多久！”
清风的目光快速扫过主光屏。一边是无穷无尽、仿佛杀之不尽的机械狂潮，猩红的复眼在幽蓝背景下汇成一片死亡之海；另一边，是铁砧高亮标注出的、那些连接万方、最终汇入深渊的能量导管矩阵网络图。一个清晰的脉络在他心中浮现：这些怪物并非独立个体，而是这个沉睡（或半沉睡）方舟的“免疫系统”，它们的行动和能量，皆源自下方矩阵的核心。
“它们的苏醒、行动、乃至快速修复，都依赖于下方能量矩阵的核心支持。”清风的声音透过频道，清晰冷静地传入每一艘苦战中的登陆艇，“影刹，幽，铁砧，你们带领剩余人员，依托中央平台构建防线，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
“道君，那你呢？”影刹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冰冷的不安攥紧了他的心脏。
“我下去，”清风的回答简洁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找到那个矩阵核心，关闭它，或者——彻底摧毁它。”
“不行！下面太危险！让我们——”幽大师的劝阻还未说完，便被清风打断。
“这是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机会。坚守，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援。”
话音未落，“洪荒号”腹部的特种投射舱门无声滑开。没有启动任何推进器，一道身影包裹在朦胧的混沌流光之中，如同挣脱了引力束缚的陨星，从洪荒号中电射而出。
他并非直线下坠，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曲折而精准的轨迹，灵活地避开了数道攒射而来的高能射线和腐蚀液团，偶尔挥袖间，便有清蒙剑气一闪而逝，将挡路的机械怪物凌空斩成两段。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机械怪物的反应极限，瞬间便突破了最上层密集的拦截火力网。
“道君！！！”
在影刹等人目眦欲裂的注视和声嘶力竭的呼喊中，在机械怪物愈发疯狂、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上的拦截火力中，那道义无反顾的混沌流光，犹如一颗逆向坠入地狱的星辰，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径直投向了那片孕育了无数猩红眼眸与钢铁噩梦的、无尽的黑暗深渊。
下一秒，他的身影便被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消失无踪。
只有下方，那无尽的猩红光点和金属咆哮，似乎变得更加狂暴、更加……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