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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省重工业集团,这座曾经被誉为“汉东工业长子”的巨型联合体,如今正步入它萧瑟的暮年。

凛冬的寒风,卷起地面上厚厚的灰黑色粉尘,在这座钢铁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空盘旋,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一辆半旧的桑塔纳,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京州本地牌照,缓缓驶入了“汉重集团”那片庞大到无边无际的生活区。

驾驶座上的,正是汉东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方志新。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的笔挺警服,换上了一身灰色的粗呢夹克,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

他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公文包。

他现在的身份,是汉东省社科院的一名“学者”,前来调研“老工业基地国企改革困境”的课题。

这是祁同伟的“阳谋”。既然“天网”在“合法”的金融壁垒前暂时受阻,那他就必须用最原始、最接地气的方式,从这座钢铁堡垒的内部,找到那个“刑事案件”的入口。

而方志新,这位从刑警干起,最擅长伪装和人情世故的老将,就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然而,当车辆真正驶入这片生活区时,即便是见惯了生死与罪恶的方志新,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刺痛了。

“悲歌”。

祁同伟给的资料上是这么形容的,但方志新觉得,这个词太轻了。

这不是悲歌,这是一座活生生的、正在腐烂和死亡的城市。

目之所及,尽是萧条。

道路两旁,那几排本该在冬日里傲然挺立的白杨树,如今却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也洗不掉的油污。

巨大的厂房区,本该是机器轰鸣、钢花飞溅的地方,此刻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根最高耸的烟囱,还在吐着稀薄的、有气无力的灰烟,仿佛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喘息。

生活区里,所有的商店几乎都关门了。墙上,那些早已褪色的、上个时代的标语——“以厂为家,以厂为荣”、“质量是企业的生命线”——在寒风中,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方志新将车停在路边,走进了那片筒子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蜂窝煤燃烧不充分所特有的、刺鼻的硫磺味,混杂着下水道返上来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他看到,在小区的广场上,一群衣着单薄的老人,正排着长长的队。

队伍的尽头,是一个临时的施粥棚。

几个穿着“汉重”工服的年轻志愿者,正费力地从一口大锅里,往老人们的饭盒里舀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和几片菜叶。

“下岗了,放长假了。”一个蹲在墙角的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方志新这个“外来者”,麻木地说道,“说是放假,其实就是等死。一个月三百块的生活费,连买煤都不够。”

方志新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进那栋标着“汉重集团职工医院”的小楼。

大厅里没有开灯,阴冷潮湿。

挂号处的窗口紧闭着,上面用白纸草草地贴着一张通知:“因集团财务困难,医保报销系统暂停。所有费用,请职工自理。”

“自理?”

方志新在一个病房门口,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一个中年妇女,正跪在病床前,床上躺着一个插着氧气管、呼吸微弱的老人。

“爸……你再挺挺……我再去借……我再去借……”

“别借了……”床上的老人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去拔掉氧气管,“一辈子的工伤啊……到了……到了老了,厂子……厂子不管了……这叫什么……什么事啊……”

方志全新身冰冷。

他这个“学者”的公文包里,装着的,是“汉东国际信托”那份价值百亿的收购计划书。

墙外,是资本的盛宴,是卫庄和赵瑞龙那群“金融家”的狂欢。

墙内,却是十几万产业工人的哀嚎,是看不起病、吃不饱饭的人间惨剧。

方志新握紧了拳头,他那双“学者”的眼睛里,瞬间充斥了一个老警察的、滔天的怒火。

“同志,打听一下,”方志新强压下怒火,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工人,“我想找个人,了解一下厂里的情况。你们……你们这里,现在谁说了算?”

“说了算?”那工人苦笑一声,“高劲松说了算,可他会见你吗?”

“我是说……工人们这边。”

“工人?”那人一愣,随即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你找他?那你得去‘老地方’。我们‘汉重’的脊梁,还没断呢。喏,就前面那家‘丁家面馆’,我们丁主席,在那儿呢。”

“丁家面馆”。

这家开在生活区最深处、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店,此刻却挤满了人。

方志新一走进去,就被一股热气和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熏得眯起了眼。

屋子正中央,一个头发花白、腰背却挺得笔直的老人,正“砰”的一声,将一个搪瓷茶缸重重地砸在桌上。

他,就是原汉重集团工会主席,丁守仁。

这是一个在汉重集团威望极高的老干部,刚正不阿,一辈子都在为工人的权益奔走。

即便被高劲松以“退休”为名赶下了台,他依然是这十几万工人心中唯一的“主心骨”。

“他高劲松敢卖!我们就敢告!”丁守仁的声音,如同他身后那台老旧的轧钢机一般,洪亮而充满了力量,“他以为把我们‘放长假’,我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做梦!我明天就带队去省委!去京城!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没地方说理了!”

“老丁,喝口水,”旁边的人劝道,“别激动,这是……省里来的同志。”

丁守仁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气质迥异的方志新。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学者”,眼中充满了警惕。

“省社科院的?”丁守仁的声音冷了下来,“又是来调研的?是来写报告,还是来替那帮畜生维稳的?”

方志新没有回答。

他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递了过去,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用一种同样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丁师傅,我刚从职工医院过来。”

只这一句话,丁守仁那身如刺猬般的防备,就卸下了一半。

“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方志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我就是来写这个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汉重’,国之重器,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

丁守仁仿佛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桶,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因为我们汉重,出了一个‘汉奸’!一个‘卖国贼’!”

他对着方志新这个“学者”,将所有的苦水和怒火,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那个王八蛋,高劲松!他上台不到一年,不想着怎么自救,不想着怎么给我们十几万工人找饭吃,他一门心思地,就是‘卖’!”

“你知道他要卖什么吗?教授!”丁守仁的眼睛都红了。

“他要把我们厂里最值钱的两样东西——我们几代人攻关下来的‘特种钢冶炼’专利,和那台从德国引进、我们自己改造的八万吨重型锻压机床!那是给咱们国家造航母甲板、造潜艇外壳的命根子啊!”

“他要卖给谁?!”丁守仁啐了一口,“卖给一个从京城来的、姓卫的资本家!叫什么‘汉东国际信托’!狗屁!那就是个‘假外资’!他们要把我们的命根子,拆解了,打包卖给真正的外国人!”

“他把价值上千亿的宝贝,十个亿就贱卖了!而我们这十几万给他干了一辈子的工人,连他妈的三百块生活费都快发不出来了!你说,他是不是汉奸?!”

方志新沉默地听着,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地记录着。

“教授,你来得正好!”丁守仁指着方志新,“你回去告诉省里,高劲松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能这么嚣张,是因为他摆平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谁?”方志新敏锐地抬起头。

“我们集团原来的cFo,刘晴。”

“一个了不起的小姑娘。”丁守仁的语气里,闪过一丝惋惜,“汉东财大毕业的高材生,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她爸,就是我们厂的老劳模。这小姑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骨气。”

“高劲松要卖厂,第一关,就卡在她手里了。那份‘资产减值’的评估报告,就是要把我们的黄金,写成‘垃圾’。刘晴她顶着不签字!高劲松拍了三次桌子,她就顶了三次!”

“我们都以为,这事儿要黄了。我们都以为,这小姑娘,是我们‘汉重’最后的希望……”

丁守仁的声音,沉了下去。

“可就在上个月,不知道怎么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失望,“她……她突然就‘想通了’。她在报告上,签了字。”

“然后呢?”方志新的心脏,猛地一跳。

“然后?”丁守仁冷笑一声,“然后,高劲松就给她‘升官’了。一个‘被提拔’的大喜报,贴满了全厂。说是刘晴同志工作出色,被集团公派到英国,去搞什么‘海外培训’了。为期两年。”

“她前脚刚走,高劲松后脚就和那个姓卫的资本家,召开了董事会。厂子里,再也没人能拦住他了。”

面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方志新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刘晴”这个名字,并在“海外培训”四个字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的“学者”外衣,在这一刻彻底褪去。

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个老刑警特有的、冰冷的寒光。

“被提拔”?“海外培训”?

一个刚刚还在拼死抵抗、转眼就“想通了”的关键证人?一个在收购案最紧要的关头、被“公派”出国两年的cFo?

方志新太懂这套话术了。

这不是“提拔”,这是“流放”。

这不是“培训”,这是“封口”!

高劲松不是在“奖励”她,他是在“处理”掉最后一个障碍!

方志新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笔记本,他紧紧地握住丁守仁的手,用一种“学者”的、充满了感激的语气说道:“丁师傅,谢谢您。您的材料,太宝贵了。我一定,原原本本地,向省里反映!”

他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面馆,快步钻进了自己那辆毫不起眼的桑塔纳。

在发动汽车的瞬间,他“学者”的温和与儒雅,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厉的杀气。

他按下了耳麦中那条加密的单线频道。

“指挥中心,我是方志新。”

“祁书记,我挖到‘入口’了。”

“内鬼,高劲松,基本锁定。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破绽。原集团cFo,刘晴。她不是被‘提拔’了,我怀疑,她是被‘消失’了。”

“我请求,立刻启动‘天网’最高权限,追查刘晴的下落!我必须立刻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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