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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快出来!”

灰衣内侍睡眼惺忪地跑去开门,

“谁啊?天还没亮呢。”

外头站着两名内侍,手里捧着圣旨。

“奉太子旨:宫膳之味,宜惠民间。

由膳安女孟氏出宫三日,试作食铺。”

孟鸢正披着外衣出来,头发半散,袖口还带着点面粉。

“什么?”

灰衣内侍激动得差点摔盆:“娘子!这意思——要让您出宫摆摊?”

“也没说摆摊。”孟鸢抿了抿嘴角,“说是试食。”

“那不就是摆摊!”

“嘘,小声点。”

她心里却有点乱。

三个月了,她进宫后第一次能出门。

等收拾完出门,天刚亮。

车队慢慢从东门出,路边的柳树都冒了新芽。

风吹进车厢,带着热气、泥土味,还有点淡淡的豆香。

孟鸢轻轻掀帘,看着外头街景。

京城的街比清水县宽,摊贩也多,卖糖葫芦的、卖包子的、卖汤圆的——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

“娘子,这跟镇子可不一样。”

灰衣内侍挤在她身边,眼睛都直了。

“瞧那边那家——卖锅贴的,还冒油呢!”

孟鸢看着,心里发痒。

“等咱先把差事干完,再去尝。”

“娘子真是个吃货。”

“厨子不吃,哪知道人爱什么?”

到了地方,是宫外的一家旧酒肆,早已封了几年。

太子亲点,要改成“御膳坊”。

“娘子,这就是新摊?”

“也太破了点。”孟鸢掀开布帘,灰尘扑面,桌椅歪斜,锅也锈了。

“行吧,能起火就行。”她卷起袖子,眼里亮亮的。

“给我半天工夫,能把这锅烧亮。”

果然,没过一个时辰,那家旧酒肆就热闹了起来。

她让人抬出一口干净铁锅,亲手刷油、点火,“今日做的,不是给宫里人吃,是给百姓尝的。”

“娘子打算做什么?”

“宫味简饭。”

“啥是宫味简饭?”

“宫里的料,外头的价。”

“这听着就亲切!”

周临安也来了,一身青衣,站在门口,笑盈盈地。

“嫂嫂,我来帮忙。”

“你这是监察还是吃饭?”

“两样都占。”

“那你去擀面。”

“擀面我行。”

他真拿起擀杖,

一顿擀,面不圆不方,

被灰衣内侍看得眼泪都笑出来。

“娘子,这擀得像地图。”

孟鸢瞥了他一眼,

“算了,拿去切面条。”

“嫂嫂——”

“放心,味好就行。”

第一天,孟鸢只做了两样菜:

一碗“冬笋炖鸡”,

一碗“酸汤面”。

锅一开,人就聚了。

“咦,这家新开的?”

“香啊——这酸味,闻着都醒酒!”

“多少钱一碗?”

灰衣内侍忙着吆喝:“三文一碗!”

“这么便宜?”

“宫里出的汤,娘子手煮的!”

人一多,周临安在门口招呼,“别挤别挤,都有!”

“这位小哥,你是掌勺的?”

“我不敢。”

他笑着摇头,“我掌嘴。”

笑声一片。

孟鸢忙得满头汗,锅勺在她手里翻得飞快,热气带着酸香飘出来,那味儿像有魔力,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回头。

等到日头偏西,锅里那点汤也见底。

“卖光了!”灰衣内侍兴奋得直蹦。

“娘子,这日进斗金啊!”

孟鸢擦了把汗,“斗金不敢想,火没白烧。”

周临安端来一碗剩汤,“嫂嫂,您自己也该尝口。”

孟鸢接过,汤已经微凉,可那酸味一进嘴,还是暖的。

“好喝。”

她轻轻笑了笑。

第二天,消息传了出去。

“听说宫里那位孟娘子在外开饭?”

“那还得去试试!”

“据说她做的汤能治酒!”

到了午时,街口都排了人。

老百姓笑着说:“宫味也能平价吃,这娘子真是有良心。”

孟鸢一锅接一锅,火越烧越旺。

“娘子,咱这生意怕是要红。”

“火红也得守规矩。”

周临安在旁边看她忙,忍不住笑道:“嫂嫂,您这一手,能开百家。”

“那得有人帮我写账。”

“我写。”

“那你先把字写平。”

“嫂嫂——”

“少贫嘴,去洗菜。”

他笑着去洗,一边洗一边说:“嫂嫂这摊,我替您看三天。”

“你能看得住火?”

“看得住人。”

孟鸢瞪他一眼,“滚去洗干净。”

那几天,御膳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旺。

街上人都知道,那家汤酸、肉香、面滑,还有个会笑的娘子。

有人喝完汤还不走,坐在门口聊天:“这味儿不像宫里的,像家里的。”

“就是啊,吃着就想笑。”

孟鸢听见,心里一软。

“能让人笑,就是好菜。”

她又舀起一勺汤,往锅里轻轻一泼,“火候正好。”

晚上收摊,她坐在门槛上数铜钱。

“嫂嫂,咱发财了。”

“发财不敢想,能吃饱就好。”

“嫂嫂要是开在镇上,一定更热闹。”

孟鸢笑着看他。

“镇上也热闹,可宫外这火——比镇上稳。”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一块添柴。”

她看着他,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嫂嫂。”

“嗯?”

“我以后也想做饭。”

“你?”

“嗯,跟嫂嫂学。”

“那你得先剥笋。”

“行。”

孟鸢还在半梦半醒,灰衣内侍就推门冲进来。

“娘子,不好了——人排到街角啦!”

“街角?”她一愣,“哪来的街角?”

“我们这条街都被挤断了!连卖豆花的老刘都跑来占位!”

孟鸢翻身下床,衣服还没理顺,

“老刘是谁?”

“昨天来喝酸汤的那个,说要在咱门口支摊卖汤团。”

“他胆子真大。”

“他还说——‘跟着孟娘子,火能旺三成’。”

孟鸢笑了:“那他倒挺会看风向。”

——

外头的风已经变暖。

街两边全是人,

小贩、学子、打水的、看热闹的,

都往“御膳坊”那边挤。

灰衣内侍一边吆喝:“别推!锅要翻了!”

周临安站在门口,拿着竹牌记号。

“酸汤一碗,笋鸡一份,排队有序——喂,后头那位,不许插队!”

“周小哥,这酸汤今天换新味不?”

“嫂嫂说加了豆芽。”

“那我多要一碗!”

“行,排好!”

孟鸢在后厨听见,忍不住笑。

“他这一口一个‘嫂嫂’,喊得我像开了亲戚铺。”

“娘子,您要真开亲戚铺,估计整个清水县都得搬来。”灰衣内侍笑道。

“别乱说,锅都糊了。”

她忙着翻锅,一边往旁边递。

“临安,那碗汤得先给那家带娃的。”

“嫂嫂咋知道?”

“她闻味儿笑了半天。”

等天彻底亮了,人越挤越多。

有人带了折扇,有人抬着孩子,

还有几个文生模样的,站在门口背书:“‘食者,民之天也’——孟娘子果然有仁心!”

“仁心我不敢当,火别灭就行。”

人群笑声一片。

有个老婆婆挤到前头,“娘子,我那碗汤,能不放辣吗?我孙子不吃辣。”

“行,给他甜的。”

“甜汤?”

“鱼汤去辣,加米酒。尝尝。”

那婆婆喝了一口,眼睛一亮。

“这味儿像我家老头子那会儿做的。”

孟鸢笑,“那您多来几次,替我喊喊火。”

“娘子这嘴,比汤还会劝人。”

“我劝火,顺带劝人。”

忙到午时,汤锅里又见底。

灰衣内侍汗都下到脖子了。

“娘子,咱这还卖不卖?要不歇会?”

“歇火,火就散。”

“那您不歇?”

“人还没吃完。”

她重新添水、加酸菜,火一旺,锅又响。

周临安端着一盆碗跑进来。

“嫂嫂!有个官差在门外问,说想见主厨。”

“谁?”

“说是宫里来的。”

孟鸢的动作停了下。

“宫里?”

“是。太子殿下的随侍。”

灰衣内侍脸都白了。

“不会是来查的吧?咱这火不合规吗?”

“怕什么。”孟鸢擦擦手。

“火正旺。”

她走出去,门口那人一身暗金衣纹,眼神高冷。

“奉命问,今日‘御膳坊’所用油、酱、料,皆自行调制?”

“是。”

“宫中厨规,有制酱之限,你可知?”

孟鸢一挑眉,笑。

“我不在宫里,就不算破规吧?”

那人一愣。

“若真要问,就回去问太子——他下的旨,让我‘惠民食’,惠,不会拘火。”

话说得不高,可一屋子人都听见了。

外头的食客齐声笑,“娘子说得好!”

那随侍脸一沉,“放肆——”

话还没落音,后头有人悠然接了句:“朕也想尝尝,算不算放肆?”

声音平平,却让所有人齐齐跪下。

孟鸢回头一看,心一凉——太子,微服亲临。

“这碗酸汤鱼,可给本宫一份?”

“自然。”孟鸢行礼,

“不过殿下得排队。”

人群哄笑。

太子也笑了笑,“好,那本宫排队。”

他真去站在队尾。

周临安差点摔了碗。

“嫂嫂,这……”

“你还愣着干嘛?盛汤去啊!”

她笑着,手底下翻锅。

“这汤,不论贵贱,来的人都一样。”

太子喝完那碗汤,没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果然,味道稳。”

“殿下夸奖。”

“本宫不是夸味。”

孟鸢一愣。

太子已经转身走了。

他身后风一过,桌上碗还在晃。

灰衣内侍低声道:“娘子,他什么意思?”

“没意思。”

“那看嫂嫂脸红?”周临安探过来。

“那是火烤的。”

“您这是天天被火烤啊。”

“要不你来试试?”

“嫂嫂舍不得。”

“我舍得你洗碗。”

“……”

那天傍晚,人散尽,锅底空。

天边的霞落在锅上,红一片。

孟鸢坐在门口发呆。

周临安在一旁抄账。

“嫂嫂,今天收银一百七十二文,扣油料,净赚一百三十五。”

“够一家人吃半月。”

“嫂嫂要真开铺,我替您写招牌。”

“写什么?”

“人多火旺。”

她笑:“旺了就会烫。”

“那也得烧。”

她抬头,夕阳落在他眼里,亮得惊人。

“临安,你这火——挺会撩的。”

“嫂嫂教的。”

“滚去收摊。”

“得令。”

夜色落下。

街口的“御膳坊”门头上,那盏小灯还亮着。

风吹得灯晃晃,可火芯一直没灭。

孟鸢看了它一眼,心里忽然想起柳氏的包子铺。

御膳坊的灯越烧越亮。

亮得都快照到衙门口去了。

头几天,街坊笑。

再过几天,坊口的人就多了嘴。

“宫里出来的厨娘,还能随便卖吃食?”

“听说那酸汤一碗三文,太便宜,不合规矩。”

“这叫扰市。”

也有打圆场的。

“人家卖的是手艺,又没偷没抢。”

“你懂啥,人家那是宫味,卖便宜就压价了。”

这些话,孟鸢都听见。

她没吭声,只是把锅烧得更旺。

火一亮,气就压得下去。

“娘子,这几天人怎么少了些?”灰衣内侍小声问。

“风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走。”

“那咱还烧?”

“烧。”

“那若是官府真来查呢?”

“查锅就查锅,咱锅底干净。”

周临安在门口听见,笑着补一句:“嫂嫂这话,能刻在牌匾上。”

“你别贫,去把账拿来。”

“嫂嫂这几天没睡吧?”

“火不歇,厨子不敢躺。”

果然,第三天上午,来了几个人。

穿官服,带腰牌,一进门不买吃的。

头一个就问:“此处谁主事?”

“我。”孟鸢放下勺,行了个礼。

“宫中膳吏不得经商,你不知吗?”

“我奉殿下旨出宫惠民。”

“旨在哪?”

“口谕。”

“口谕能作凭?”

孟鸢笑。

“那大人吃饭,也要凭旨吗?”

那人一愣,脸一沉。

“放肆!敢讥讽官差!”

“我说的是真话。”她声音不高,却稳。

“火是殿下给的,我只守火。”

空气里忽然安静。

外头围了一圈人。

周临安赶紧走过来,挡在她前面。

“大人若要查,先查账。银两清清楚楚,不欠一文。”

那官吏皱眉,掀开账本。

一页一页,全是干净笔迹。

他冷哼一声:“好字。”

又抬头瞪周临安,“你是何人?”

“膳房记事官。”

“膳房?那你更不该在此。”

“我奉命协助。”

“奉谁命?”

“太子殿下。”

那几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多问。

领头的敷衍两句,转身走了。

人群这才松了口气。

灰衣内侍小声道:“娘子,这事怕不平。”

“怕什么,火不灭,锅就不凉。”

她擦擦手,笑着去添柴。

下午,风忽然变了。

街上的摊贩们都在议论:

“御史衙门要查宫人外卖!”

“说是太子身边有人走账。”

“天哪,这下怕要关铺。”

孟鸢一锅汤正烧到一半,听见外头的人声。

她手上的勺微微一顿。

周临安从人群外挤回来,神情比平常要沉。

“嫂嫂。”

“嗯。”

“宫里有人弹劾你。”

她没动,低头看着锅。

“弹我?弹什么?”

“扰市。损膳局名声。”

“呵,火烧太旺,别人看着眼红罢了。”

“嫂嫂,这回不是闹着玩,

听说是右谏台提的折子。”

“那就等。”

她的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起伏。

只是转身把火拨大。

“火灭了,汤就糊。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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