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殿。
此地不似前殿那般彰显帝国威仪,用于大朝会,而是更深邃,更幽静,是皇帝真正处理核心机要、接见心腹重臣之所。
殿内烛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仿佛累积了数百年、沉淀在每一根梁柱与每一寸地砖里的权力阴影与孤寂。
张苍跟在内侍身后,步履沉稳地行走在光洁如镜、倒映着摇曳灯影的黑水磨石地面上。
他的官袍在陈县沾染的风尘已被仔细掸净,但眉宇间那份历经实务与战火淬炼出的沉凝气度,却与这深宫的氛围隐隐抗衡着。
内侍在巨大的玄色屏风前停下脚步,无声地躬身退至阴影中。
屏风后,便是大秦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嬴政。
张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
只见始皇帝嬴政并未端坐于那张巨大的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秦疆域图前,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深沉的光泽,背影挺拔如山岳,仿佛将整个天下的重量都扛在了肩上。
“臣,张苍,奉诏觐见。”张苍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嬴政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依旧带着常年勤政留下的刻痕与威严,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张苍前所未见的、近乎实质的灼热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巨大的喜悦、无尽的野望,以及一丝……仿佛猎人看到猎物即将落入陷阱般的锐利。
“张卿,平身。”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直接穿透耳膜,敲击在心神之上。
他并未寒暄,目光如炬,直接落在张苍身上,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陈县一战,朕已详阅战报。”嬴政开门见山,每一步踏出,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以法域抗衡机关,以机关决胜沙场,更兼那‘霹雳火’一锤定音!扫平内患,扬我国威,更让天下人见识了何谓真正的力量!此等功绩,旷古烁今,纵览史册,亦罕有匹敌!”
他的赞誉毫不吝啬,但张苍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得意,只是微微垂首:“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墨家竭智,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本分?”嬴政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若天下臣子皆如张卿这般尽本分,朕又何愁四海不平,八荒不臣?”
他踱步到张苍面前,距离很近,那帝王的威压几乎扑面而来。
“新政之功,已显于三郡,生机勃勃,与关外凋敝判若云泥!此乃富国强兵之根基,朕心甚慰!然,根基既固,便当让天下皆知,让天地共鉴!”
嬴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磅礴的气势:“朕已决意,于半月之后,举行旷世‘报功祭典’!非为寻常告庙,而是要昭告天地祖宗,亦要让这天下所有心怀叵测、犹疑观望者看清楚,何谓大秦气象!何谓煌煌天威!何谓……不可阻挡之国运!”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张苍,那灼热几乎要将他点燃:“此祭典,非同小可。需一位深谙新政精髓,洞悉国运玄妙,更兼立下不世之功的重臣主持,方能彰显其意,引动天听,汇聚民心!”
“张卿,”嬴政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惊雷,在张苍耳边炸响,“朕欲以此祭典主祭之位,托付于你!”
饶是张苍早有心理准备,听闻此言,心头亦是一震!
报功祭典主祭,这绝非简单的荣誉!
在注重礼仪祭祀的时代,主持如此规模的国祭,意味着无与伦比的信任与地位,更意味着他将被彻底推向帝国政治乃至某种玄妙力量的最前沿,成为汇聚所有目光与力量的焦点!
他瞬间明白了陈平所说的“钓鱼”是何意。
陛下这是要以他张苍为饵,以这汇聚的国运为饵,要将所有潜藏的敌人、所有的“天命”、所有的“仙神”目光,都吸引过来!
主祭之人,必将承受最大的压力,也成为最醒目的靶子!
但同时,这也是巨大的机遇!
若能成功主持此典,引动真正的国运显化,不仅能彻底巩固新政地位,震慑所有敌人,更能为人间秩序,奠定前所未有的坚实基础!
电光火石间,万千思绪掠过脑海。
张苍抬起头,迎上嬴政那灼灼的、充满期许与审视的目光,他看到了那目光深处的决绝与试探。
他没有犹豫,更无退缩,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磐石:
“臣,张苍,领旨!必竭尽心力,不负陛下重托!”
他没有说万死不辞,没有说肝脑涂地,但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与无比的自信,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嬴政凝视他片刻,脸上那难以捉摸的弧度终于化为一丝真正的、带着满意与残酷的笑意。“好!朕,信你!”
张苍退出章台殿时,殿外夕阳已沉,咸阳宫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比来时更加沉重。但他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场宣告胜利、论功行赏的仪式。
这是始皇帝吹响的、向旧有一切秩序发起总攻的号角!
目标直指关东的所谓“天命”,直指那些高高在上、视人间为牧场的仙神!
而他,张苍,将被推至这场前所未有之战的最前沿。
祭坛,即是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