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书房。
李斯放下手中最后一卷关于祭典仪轨的竹简,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但咸阳城内,为半月后那场旷世祭典所做的筹备,依旧在灯火通明中进行着。
作为总领朝政的丞相,具体筹备事宜自然落到了他的肩上。
调拨物资、安排流程、协调各部、拟定宾客名单……千头万绪,纷繁复杂。
然而,比起这些琐碎的政务,更让李斯心绪不宁的,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压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
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涩。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又仿佛在感受着整个咸阳城的气息。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咸阳作为帝国都城,从来都是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漩涡中心,气息驳杂而喧嚣。
但最近,尤其是陛下决意举行“报功祭典”,并钦点张苍为主祭之后,李斯敏锐地察觉到,整个咸阳的气氛正在发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一种……难以形容的“厚重感”正在汇聚。
并非简单的民心振奋,也非寻常的军威煞气。
那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宏大、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又连接着亿兆生民意志的力量,正在以咸阳为中心,如同百川归海般,悄然汇聚、酝酿、勃发。
这股力量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排斥着一切混乱与驳杂,让他这等习惯了在权力缝隙中游走、平衡的权谋之士,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与……隐隐的敬畏。
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国运”。
是张苍在三郡推行新政、是陈县大捷、是那闻所未闻的“霹雳火”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是陛下雄心与那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人共同催化出的怪物。
“张苍……”李斯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情复杂难言。
曾几何时,这个因言获罪的年轻法吏,还需要他的些许“关照”才能立足。
如今,却已如日中天,携不世之功与新法大势,其风头之盛,直逼他这个辅佐陛下统一六国的老臣。
“丞相。”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他的心腹门客,名为姚贾,精于谋略,常为他参赞机密。
李斯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姚贾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祭典事宜已大致安排妥当,各部皆不敢怠慢。只是……这张苍主祭之事,朝野上下,非议之声虽不敢明言,但暗地里……颇有微词。”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斯的反应,继续道:“其以新进之身,骤登如此高位,主持旷世国祭,将满朝公卿、宗室勋贵置于何地?更何况,其所行新政,所持理念,与许多旧制……颇有扞格。如今陛下对其信重无以复加,此番祭典若成,其势必将更上一层,恐……尾大不掉啊。”
姚贾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张苍风头太盛,是否该想办法稍加抑制?哪怕只是暗中使些绊子,延缓其势?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李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得让人心寒。
他看了姚贾一眼,那眼神让久经世故的姚贾也不由得心中一凛。
“势不可逆。”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冽,“陛下心意已决,国运勃发如潮,张苍携新政大胜之威,此刻与之相争……”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深深的忌惮:“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其祸。”
他走到案前,手指拂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祭典筹备文书,仿佛在触摸那无形的、汹涌的“势”。
“你可知,何为‘势’?”李斯像是在问姚贾,又像是在自问,“势之所向,沛然莫能御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张苍如今,便是这‘势’的化身,是陛下手中最锋利、也最契合当下时局的剑。此时与他为敌,便是与陛下为敌,与这勃发的国运为敌。”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那冥冥中的存在:“静观其变吧。这祭典……未必就是一片坦途。这汇聚而来的,除了国运,恐怕还有……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姚贾闻言,心中一颤,顿时明白了李斯的深意。
陛下以此祭典“钓鱼”,张苍作为鱼饵和焦点,必然承受最大的风险。
此刻贸然出手,不仅徒劳无功,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丞相明鉴,是属下短视了。”姚贾躬身道。
李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坐回案后,却没有再看那些文书,只是盯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幽深。
他选择了蛰伏,选择了暂避锋芒。
这是最明智,也最符合他性格的选择。
他深知,在这股席卷一切的洪流面前,个人的权谋算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他能看清形势,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在咸阳的各个角落,在那些高门大宅、勋贵府邸之中,无数道目光已经死死地聚焦在了张苍的身上。
那目光中,有因他新政而利益受损的旧贵族的刻骨仇恨,有因他骤登高位而心生嫉妒的同僚的酸涩不甘,有因他理念迥异而视其为异端的保守官员的警惕排斥,更有一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带着非人色彩的冰冷窥视……
嫉妒、恐惧、算计、杀意……种种负面情绪,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祭典的筹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咸阳城表面上一片忙碌与喜庆,但其下的暗流,却已汹涌澎湃,只待那祭典开启之日,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李斯感受到了,他选择了沉默。但那些聚焦于张苍的目光,却不会因此而消散。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