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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带头走在移动城市的街头。他高大的背影将午后湿冷的寒风从中劈开。

伊娜莉丝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这是一个精心计算过的位置,既能让她对前方凯恩的任何异动做出瞬间反应,也能将背后可能出现的偷袭纳入眼角余光的范围,同时又不会因为跟得太近而显得过于挑衅。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这座充满着沉重氛围的城市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像是暴雨来临前的死寂。

“我们还有多远?”伊娜莉丝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穿过前面那片营区,就到了。”凯恩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沉稳地回答。

“最近氛围有点不对啊,要打仗了吗?”伊娜莉丝的语气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似乎只是单纯的随口一问,“我对军事机密没兴趣,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这个问题带着嘲弄。

凯恩的肩膀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他侧过半张脸,余光瞥向身后那个轮廓模糊的身影。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永烬小姐,也许你可以去问公爵大人。”

“我会的。”伊娜莉丝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屑。

对话到此为止。

凯恩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不再言语。他不喜欢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不喜欢对方那种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姿态。

可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姿态,才让他下定决心赌上那十五万龙门币。

越是靠近温德米尔公爵的庄园,空气里的火药味就越是浓重。

这可不是什么文学上惯用的比喻手法,而是一个陈述句。

只不过火药味是火炮保养油特有的辛辣气味,混合着硝石不完全燃烧后残留的微苦,还有大量金属被集中堆放时散发出的、独特的腥气。

这些味道被午后湿冷的风裹挟着,蛮横地、不容拒绝地钻进每一个路过者的鼻腔,粗暴地宣告着此地已进入临战状态。

道路两旁,用厚重油布覆盖着一个个隆起的土堆,那是垒成小山般的炮弹箱和码放整齐的武器架。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巡逻而过,他们腿甲与胫甲相互碰撞,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咔嚓”声,为这片压抑的空气添上了最后的注脚。

随着他们深入,临时搭建的哨卡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像一道道收紧的绞索。公爵部队的士兵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胸前的甲胄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沉暗的、毫无温度的金属光泽。他们的眼神像磨利的刀片,在每一个试图通过的人脸上刮过,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细节。

当凯恩带着伊娜莉丝走到一座由沙袋和拒马构成的临时营地前时,一名身形挺拔的军官从哨卡后方走了出来,伸手拦住了他们。

“凯恩少校。”军官的敬礼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但他的视线却几乎没有在凯恩身上停留,而是越过凯恩的肩膀,毫不掩饰地落在伊娜莉丝身上。

“这位是……”军官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生硬。

“公爵的客人。”凯恩的回答简短而有力,没有给对方任何继续盘问的余地。

军官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他显然对这个含糊的答案并不满意。

“客人?”他重复了一遍,视线依旧锁在伊娜莉丝身上,“我并未收到任何关于访客的通行命令,少校。你知道的,现在是非常时期。”

“命令由我传达。”凯恩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压力,“现在,你收到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军官盯着凯恩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没有再多问,或许是凯恩少校的身份足够有分量,又或许是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抿紧嘴唇,侧过身,用一个标准的手势示意放行。

穿过这片由无数帐篷、马车和临时工事构成的庞大营地,温德米尔公爵那栋带着几分旧时代风格的庄园,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被层层叠叠的军事营地所包围,像是一座被战争浪潮包围的孤岛。

一直跟在凯恩身后,步履平稳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的伊娜莉丝,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甚至不足以让脚下的碎石发出一丝异样的声响,但她那始终保持着流畅的行进节奏,却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个微小的断点。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庄园”了。

伊娜莉丝脑海中关于这个词汇的一切联想——花园,喷泉,悠闲的下午茶——都在看到那座建筑的瞬间被碾得粉碎。

它更像一座矗立在移动城市心脏地带的钢铁堡垒,一座城中之城。

高耸的围墙呈现出一种铅灰色的、冰冷的质感,墙体上加固的金属支架和崭新的铆钉在阴沉天色下闪着生硬的光。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手持新式军用铳弩的士兵沉默地伫立。他们的身形被灰暗的天空勾勒成一道道棱角分明的剪影,与其说是卫兵,不如说是与墙体融为一体的石像。

印有温德米尔家族双剑与盾牌纹章的深蓝色旗帜,在湿冷的风中被撕扯得猎猎作响,那声音不像是布料的抖动,更像是某种困兽发出的、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呼啸。

他们刚刚穿过的那片庞大营区,此刻正如同潮水般,将这座堡垒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构成了一道由钢铁、硝烟与血肉铸就的、密不透风的防线。

伊娜莉丝的视线缓慢地从那些冰冷的墙垛、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铳弩,以及士兵们毫无波澜的脸上扫过,最终,她的目光越过层层防御,落在了庄园最深处,那座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主堡塔楼上。

她唇角牵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看来,那位身居高位的公爵大人,并不信任任何人。

凯恩领着她穿过最后一道岗哨,沿着一条由白色石子铺成、却被军靴踩踏得有些凌乱的道路,径直走向主堡侧翼的一扇门。

厚重的金属门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响,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闪着微弱红光的识别面板。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微光,和空气中某种高精度源石设备运行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戒备森严。

凯恩在面板前站定,验证通过后,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一名穿着笔挺副官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表情像是用刻刀雕出来的,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

他先是向凯恩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动作精准得像是机械。然后,他的视线才转向伊娜莉丝,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凯恩少校。”副官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直而冷硬,“公爵正在与卡文迪许公爵进行紧急通讯。请您带这位……客人,先去东侧会客厅稍等片刻。”

“客人”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时,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强调这个词的临时性。

凯恩脸上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紧了,下颌的线条变得格外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用十五万龙门币和一场豪赌换来的“引见”,最终只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稍等片刻”。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和硝石味,此刻仿佛都带上了嘲讽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想争辩些什么,哪怕只是强调此次会面的重要性。

“看来,我们得等一等了,少校。”

伊娜莉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切断了他脑中那根即将绷断的弦。

那声音让他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喉咙里积蓄的怒火和屈辱,正毫无遮掩地落在她的眼里。

他感到一阵热辣的窘迫,僵硬地转过身,准备说些什么来掩饰。

她先他一步,向前走了一步。

副官有些疑惑的看着上前的伊娜莉丝。

“这样,麻烦你转告公爵一句话。”

她的声音很轻,副官犹豫了一下,如果她说的是废话的话,他就直接无视。

“伦蒂尼姆传来消息……”

伊娜莉丝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副官,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片深冬结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副官脸上的职业性微笑,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凝固了。

他眼中的平静被一种剧烈的、几乎无法掩饰的震惊所取代,瞳孔在毫秒之间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竟然和伦蒂尼姆有关?

副官重新打量了一下伊娜莉丝,这次目光里充满了惊疑和探究,然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同样处于震惊中的凯恩。

他猛地转身,动作利落得像是在执行最紧急的军令,快步推开了身后那扇沉重的金属门。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一切都隔绝开来。

“我们就在这里等吗?”伊娜莉丝的声音打破了走廊里凝滞的沉默,她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我还真想看看,温德米尔公爵的会客厅是什么样的。”

凯恩如梦初醒,脸上因羞愤而僵硬的肌肉松动了一些,随即涌上一股热辣的窘迫。

“哦……抱歉,这边请。”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有些干涩,连忙转身,为伊娜莉丝引路。

会客厅的门并没有上锁。

凯恩推开那扇镶嵌着黄铜饰条的橡木门时,门轴像是被精心保养过,转动得悄无声息。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皮革与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且带着一种长期无人使用的滞涩感。

高耸的穹顶像是一头巨兽的喉咙,将他们踏入房间的脚步声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墙壁上挂满了历代公爵的肖像,那些画中人无一例外地穿着笔挺华丽的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彰显战功与地位的勋章。他们被画师定格在各自最威严的时刻,用一种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审视目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房间里不请自来的活人。

一张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红木长桌摆在房间中央,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银质茶具和两只骨瓷茶杯。杯里盛着浅褐色的茶水,只是水面平静无波,早已失了温度,正如这房间主人的待客之道——一种流于形式、毫无诚意的冰冷。

凯恩如坐针毡。

他先是克制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但那份沉默让他几乎要窒息。于是他站起身,在那张织着温德米尔家族双剑与盾牌徽记的昂贵地毯上踱步。军靴的硬底踩在厚实柔软的羊毛上,发不出半点声响,这让他心头的烦躁愈发无处宣泄。他又颓然坐下,伸手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却并不喝,只是盯着杯中液体里晃动的、模糊扭曲的自己的倒影,仿佛想从那里面看清自己这场豪赌的结局。

伊娜莉丝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随意地选了一张天鹅绒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十分放松,甚至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柔软的靠背。她环顾着四周,目光从那些神情肃穆的肖像画上滑过,又落在那冰冷的茶具上,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紧张或不安。

这里仿佛不是一座戒备森严、暗流涌动的军事堡垒,而只是某个乡下旅店的大堂,她也只是一个在等待一顿迟来晚餐的普通旅人。

“你不必如此。”她忽然开口,视线落在凯恩紧握着茶杯、指节泛白的手上,“她会见我们的。”

凯恩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苦笑:“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公爵……”

“我理解。”伊娜莉丝打断了他,声音平缓而有条理,“比如,伦蒂尼姆的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再比如,这个消息为什么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人’嘴里说出来。对于一个这种地位的人来说,这需要一点时间。”她端详着墙上的一幅肖像,画中的老公爵眼神阴鸷。

那幅老公爵肖像的旁边,还挂着另一幅画,一幅描绘古代战争的油画。尺寸巨大,几乎占了半面墙壁。

画中,维多利亚的蒸汽骑士正与一群身披未知重甲的敌人浴血奋战。骑士们的动力甲上伤痕累累,喷涌着白色的蒸汽,而他们的敌人则像一座座移动的钢铁堡垒,手中的武器是原始而致命的巨斧与链锤。

背景是燃烧的城市,黑烟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火光将战士们的盔甲映成不祥的暗红色。

伊娜莉丝看得津津有味,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能嗅到画中那股铁锈、硝烟与鲜血混合的气味。她似乎真的在欣赏画家的笔触和构图,而不是那惨烈的屠杀本身。

也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维多利亚深蓝色军装,布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肩章上代表着公爵身份的金色纹章,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沉敛的光。一头金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锐利如鹰的蓝色眼眸。她没有带任何随从,一个人,却仿佛带来了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抽干了房间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正是温德米尔公爵。

凯恩闻声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然而公爵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仿佛他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一块会呼吸的背景。她的目光径直越过他,落在了那个依然安坐在沙发上,还在饶有兴致地欣赏油画的女人身上。

凯恩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无意间闯入巨人对决的孩童,四周的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压得他喘不过气,连发出声音的资格都没有。

伊娜莉丝终于将视线从那幅血腥的油画上收回,她转过头,看向房间里这位真正的主人。

四目相对。

一个,是手握重兵,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举足轻重的大公爵。

另一个,是身价两千四百万,名字被列在泰拉悬赏名单上的顶尖佣兵。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连墙上那些肖像里的先祖们,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冷漠的油彩眼眸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活物的专注。

最终,是温德米尔公爵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静,锐利,不带一丝温度,像金属撞击冻土,每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你说,你有伦蒂尼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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