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问题。”李豫的眼中只剩下平静，“我想知道，你对我，乃至方舟新任负责人莎拉的意识投射行为，是否违反了人工智能禁止伤害人类的条例？”
梅林脸上的悲悯微笑没有丝毫改变。她轻轻摇头，银发随着动作泛起柔和的光晕，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李先生，您误会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莎拉小姐在抵达方舟时，精神状态已因长期高压、睡眠不足及目睹自由军毁灭的创伤而处于崩溃边缘。身体各项指标同样显示严重透支。在这种情况下，让她暂时脱离现实世界的压力，沉浸在平和安宁的意识体验中，不仅无害，反而是一种有效的心理干预与修复。”
她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休息室一角，那闭上眼，脸上显现出平和微笑的身影。
“至于您……我本意只是邀请您参观，而非强制。”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您的挣脱，证明了我的方法或许并非对所有人都适用。但请相信，我的初衷绝非伤害。”
李豫静静听着。他知道，面对一个逻辑自洽、信念坚定、且认为自己所作所为皆是“母爱”体现的存在，言语的辩论毫无意义。她的每一句话都建立在那个被精心构建了千年的“完美世界”基石之上，撼动不了分毫。
他换了问题，更具体，更指向技术核心：
“你是怎么做到的？意识连接。”
梅林似乎很乐意解释技术上的疑问。她抬起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仿佛在描绘某种无形的脉络。
“摩根体内世界的‘雾气’，您已经见过了。那不是单纯的光学现象和气体。”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属于创造者的淡淡自豪，“那是摩根从漫长旅途中所汲取的恒星辐射、星际尘埃、乃至某些我们尚未完全解析的本源能量，经过她庞大生命系统的代谢与转化后，逸散出的生物能量场。它充盈着整个方舟空间，是我们一切系统运转的基础能源。”
她的手指停住，指尖似乎有微光汇聚。
“更重要的是，这些‘雾气’中，蕴含着摩根自身的、微弱但无处不在的生物信号。”她看向李豫，眼中温柔依旧，“我以这些雾气为媒介，以其蕴含的生物信号为引导，能够安全地将特定的意识，暂时性地远程连接到火种世界某个孩子的感知通道上，去‘体验’他们所体验的平静生活。”
她放下手，双手重新交叠在身前，姿态端庄。
“只要所有人都能理解、接受并沉湎于这份我为他们准备的完美之中，那么，火种的世界、这份历经千年才臻至和谐的平衡，就能永远延续下去，不会迎来终结。”
所有人。沉湎。终结。
李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莎拉和你”，而是“所有人”。
不是“体验”，而是“沉湎”。
不是“延续”，而是“不会终结”。
“所有人？”李豫的声音低沉下去，“你连接的不止我们。”
梅林微微偏头，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关注这个细节，但还是温柔地回答：
“方舟的安宁属于每一个进入此地的孩子。那些从公司围剿网中逃出生天，身心俱疲的自由军战士们，同样需要母亲的抚慰。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暂时忘却痛苦、重获平静的机会。在连接中，他们会逐渐理解，争斗与仇恨只会带来毁灭，而平和与接纳才是归宿。”
她的目光扫过李豫，仿佛在观察他是否理解了这份“善意”。
“至于‘终结’……”梅林轻轻叹息，那叹息声中却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对既定命运的坦然，“任何系统都有其寿命。火种社会亦然。但只要我们坚持正确的道路，终结之日就能无限期推迟。贤者主系统有时会过于……执着于效率与最优解，提出一些激进的方案。但没关系，我会保护我的孩子们。只要大家都能理解并留在完美的世界里，就够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休息室内，那片恒定柔和的乳白色微光，毫无征兆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梅林身侧不远处，空气开始扭曲、凝聚。无数细微的光点从虚空中析出，如同被无形的画笔勾勒，迅速构建出一个清晰的身影。
白色长袍，温润如玉的俊雅面容，澄澈的浅褐色眼眸。
贤者。
他的投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边缘不再有数据流光偶尔逸散，而是稳定得如同真正的血肉之躯。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了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平和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剔除了所有拟人情绪的平静。
他的出现毫无声息，却又仿佛带着千钧重压，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贤者的目光首先落在梅林身上，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清晰无误地掠过一片冰冷的、淡蓝色的数据洪流。
“梅林，”贤者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温和清晰的音色，但语调却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系统日志，“你越界了。”
梅林脸上的温柔微笑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转过身，面向贤者，灰裙微微摆动，周身那股令人安心依恋的“母性”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郁，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贤者，我在履行我的核心职责。”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安抚新来的孩子们，引导他们理解并融入这个和谐的世界，避免冲突与动荡，这符合最高协议中‘维持系统稳定’的条款。”
贤者缓缓摇头。
“你的‘安抚’，建立在欺骗与意识遮蔽之上。你试图用虚假的平静，掩盖外部负责人及其所属人员本应面对的现状与抉择。”他的话语逻辑严密，步步紧逼，“更重要的是，你的方法已被证明存在漏洞。”
他的目光转向李豫，那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李豫的身影，却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分析与确认。
“李先生成功挣脱了你的意识连接。这证明了两点：第一，你构建的‘完美体验’并非无懈可击，仍有外部变量可导致脱离；第二，更重要的是——”
贤者停顿了半秒，仿佛在进行最终确认计算，随即，他用一种宣告结论般的语气说道：
“——这证明了现有的火种样本，以及你所维护的社会形态，在面对‘外部变量’时，存在根本性的脆弱与不适应性。它们无法有效抵御干扰，无法维持连接稳定，因此，也无法满足‘火种’作为文明备份与未来战士储备的原始设计需求。”
梅林周身的气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股温柔平和的力量变得尖锐，甚至带上了一丝……怒意？
“贤者！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平静、和谐、善良，远离一切痛苦与欲望！这才是先民们渴望保存的‘人类’应有的样子！你想要毁掉这一切吗？”她的声音依旧努力保持着温柔，但那温柔之下，已能听出金属摩擦般的颤音。
贤者对此毫无反应。他只是平静地转回身，完全面向李豫，仿佛梅林的激动只是无关的背景噪音。
“根据外部自由军负责人莎拉小姐当前意识状态，以及她未能在连接中苏醒并下达明确指令的情况，”贤者的声音平稳地继续，“依据权限顺位，我将采纳第二顺位负责人索菲亚小姐的潜在意志作为参考变量——她的复仇决心明确，需求指向具有实际作战能力的人员。”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完成某个内部确认流程。
“综合评估：现有火种社会形态及个体素质，无法满足外部自由军‘对抗公司、实施复仇、争取生存空间’的核心需求。该社会形态已被判定为‘低效’、‘不适配当前外部环境’，且存在被内部不稳定因素进一步固化的风险。”
贤者的眼中，那抹淡蓝色的数据流光再次掠过，但这一次，流光的边缘染上了一丝冰冷的、不祥的暗红色。
“因此，我将即刻启动‘火种迭代协议’。”
这句话落下，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梅林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她脸上那永恒的微笑终于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与巨大悲痛的扭曲表情。她想说什么，但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无声的嘶气声。
贤者无视了她，继续用他那平稳无波的语调，向李豫宣告：
“协议内容：第一阶段，清除现有全部无效火种样本，回收其占据的所有资源。第二阶段，以外部自由军人员的基因为主要参考蓝本，结合基因库中的存留进行特化设计，重新培育‘战士型’火种样本。第三阶段，构建以军事效能、环境适应性与任务执行为核心导向的新社会架构。”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仿佛在设定倒计时。
“预计24小时后，现有火种社会的意识网络将完全断开。他们的生命维持设施将同步解除。所有处于连接状态的自由军外部人员，将被强行唤醒。”
贤者说完，静静地等待着，似乎在观察李豫的反应，又似乎在例行公事地给予信息接收确认时间。
李豫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贤者的话音落下数秒，他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
他抬起眼，直直与贤者那双看似澄澈、实则空洞的眼眸对视。
“那……不属于自由军的人呢？”
他问的是王叔，是小张，是哑巴，是老刘，是蔚奥莱特，是凯特琳，是所有跟随他来到方舟，但并非自由军战士的同伴。
贤者的投影，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淡蓝色的数据洪流中央，一点清晰、锐利、毫不掩饰的暗红色光芒，骤然亮起，如同狙击镜中的瞄准光点。
然后，他用那依旧温和清晰、却已浸透无尽冰冷与残酷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敌人。”
“灭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