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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潇潇眼见孙健此刻心神大乱,整个人已然不知所以,自知是突破的绝佳时机。

然而,此人现在心理防线已然几近崩溃,如果再强行逼问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甚至…有可能让他彻底闭上嘴,从而将线索断在自己身上。

于是,她选择了不动声色,既能给孙健一定的时间去缓解胞弟死亡带来的悲痛之情,又能留足时间让其思考此案中的利害关系。

最主要的一点,还是需要稳住站在一边的盛祎,不能让他看出一丁点迹象,从而汇报给背后的势力,让他们有机会再度灭口,孙康已经死了,若孙健再死在自己眼皮下,对谁都无法交代。

随即转身对着旁边的魏铭臻吩咐道:“魏将军,孙大人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再陪着殿下视察军屯了,先将他带下去休息,稳定一下情绪,最好再找个郎中来看看…”

随后招了招手,魏铭臻近前几步,楚潇潇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其单独看押在房中,没有我和王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违令,斩!”

“是。”魏铭臻拱手领命,同样低声应道,“请大人和王爷放心,末将亲自看管。”

旋即一抬手,守在门外的两名金吾卫立马上前,直接将瘫软在地上的孙健搀了起来,一左一右,将其带了下去。

孙健的脸色早已没有了血色,在两名金吾卫的搀扶下,仍脚步虚浮,根本无法自己行走,只得是被拖着回到自己房中。

一旁的元振威看到孙健被带走,伸出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眼角瞥见身侧依旧沉默不语,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盛祎,最终还是“嗬嗬”了两声,将已经到了喉咙的言语生生咽了回去,只是脸上的担忧之色愈发严重了些。

而那盛祎,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双手在身前叠放着,没有一丁点动作,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的意思,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元刺史,盛长史…孙大人得知胞弟的噩耗之后,情绪有些崩溃,需要静养,但这营田署的查验不能停,还希望你们二位陪着本使与王爷,再四下看看,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线索。”

楚潇潇见其面对眼前的局面仍无所动,将目光转了过去,语气平平如常却带着十足的钦差威严,让人不敢反驳。

“是,谨遵大人钧命。”元振威和盛祎拱手行礼,恭敬地道。

随后,她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营田副使,严肃道:“孙大人既已去休息,便由副使大人继续为本使和王爷介绍署内的其他情况…”

这位营田副使是个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相憨厚,肤色蜡黄,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名叫赵丰。

在听闻山丹发生的事情,看到孙健失控的神情,以及知晓楚潇潇先前所言案件证据直指凉州之后,早已吓得战战兢兢。

此刻听闻楚潇潇的话,急忙躬身,连连说道:“下官遵命…但凭楚大人吩咐。”

而后,楚潇潇和李宪在赵丰的引导下,继续在营田署内巡视。

元振威转头看向盛祎,发现其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又瞥见身披甲胄的金吾卫站在自己身后,当时身体就有些发抖,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楚潇潇身后,眼睛紧紧盯着脚前方的地砖。

楚潇潇一边听着赵丰的介绍,一边看得极为仔细…从打谷场到囤放粮草的仓廪,从农具间到吏员廨舍,几乎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营田署占地颇广,不少地方都显露出用心经营的痕迹,但也有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显得杂乱无章,甚至有些疏于管理。

当一行人缓步来到署衙西北角的时候,楚潇潇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一间相对独立的仓廪上。

这间仓廪看起来与其他的仓廪并无太大区别,土墙灰瓦,有的地方已经残破,露出了内里用来吸水干燥的枯草,门楣上落满了常年堆积的灰尘。

而最让楚潇潇驻足侧目的是,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上,赫然挂着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与署衙其他仓廪上的大黑铁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大人…”楚潇潇伸手指向那间仓廪,“不知…这间仓廪中所储何物?为何门上的大锁与方才路过的其他仓廪不太一样?”

赵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脸的茫然,愣了半晌,这才回答道:

“回楚大人的话,这…下官也不太清楚…这间仓廪的钥匙一向是孙大人亲自保管,从不假手他人,下官们也向孙大人询问过,大人只言是存放一些陈年卷宗和杂物,平日也不让署衙内的任何人靠近此地。”

“哦?是孙大人亲自保管的?”楚潇潇闻言,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心中瞬间产生疑虑。

若只是一间存放“陈年旧卷”和“杂物”的仓廪,何至于如此谨慎?都不让营田署的官吏靠近。

“正是,下官不敢欺瞒大人,确为孙大人自己保管,我们平日里若从此间经过,他有时还要厉声呵斥。”赵丰恭敬地拱手说道。

她心中顿时疑窦丛生,孙健为人圆滑,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做出这等让人起疑的举动,事出反常必有妖,除非…这里面藏着某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哼哼…”

楚潇潇忍不住冷哼一声,缓缓抬起眼睛望向不远处还在收割粟米的农户,心中暗自思忖——这凉州营田署内,恐怕不只是牧草出了问题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一名主簿小跑来到楚潇潇身前,躬身禀报:“启禀勘验使大人,署内近五年与山丹马场往来的草料账目,出入记录,以及相关人事卷宗,均已搬送至大堂,请各位大人移步查阅…”

楚潇潇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仓廪大门,暂且将疑虑压下,点了点头,“好,王爷,诸位大人,我们先去查阅卷宗吧。”

李宪微微颔首,回头看向金吾卫,“你们先行去将大堂左右清退,我们随后便到。”

“是。”金吾卫接令即走,没有丝毫拖沓,径直奔向署衙大堂。

不一会儿,楚潇潇和李宪在众官员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营田署大堂。

堂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张长案,两个书架,一盏烛灯,别无他物。

此刻的长案上堆满了厚厚的卷宗册薄,就连旁边的地上也摆放着四五口塞满了书册的大箱子,空气中尽是陈年纸张的霉味和墨汁香。

“诸位大人…我们开始吧,仔细验看这些卷宗中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或者记录有误的地方。”刚一跨入大堂内,楚潇潇便直接下令。

“是…”元振威和盛祎恭敬地拱了拱手,随后便走到主位上的长案前,开始按要求翻阅卷宗。

李宪则一路在身边搀扶着楚潇潇,此刻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陈年卷宗之上,便轻轻拉了拉她官袍的衣袖,凑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潇潇,咱们要不趁现在去刚刚仓廪那边瞅一眼?反正他们都在这里看这些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去去便回。”

楚潇潇眼中充满疑惑,侧头问道:“王爷,孙大人现在身体还显不适,我们又没有钥匙,怎么去查?”

李宪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进去的办法,实在不行就把门上的锁直接撬开,硬闯不就好了,等查完了,我们再叫人过去将锁锁上,料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楚潇潇闻言直接摇了摇头,拒绝了李宪的想法,“王爷,这样做,你我和贼又有什么区别,再者说来,万一那里面真如孙健所说,就是一些杂物和旧书,我们强行打开仓廪大门,岂不是让孙大人和其他官吏寒心,以后更难找到线索…”

说着,她将头扭了回去,随手拿起一本卷宗准备翻阅,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便又多说了几句:

“眼下首要的任务是将这些草料账目查清楚,一旦账目中存在问题,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去命令孙健打开仓廪,公开检查,岂非比背后偷摸做这等事要光彩许多吧…”

手指刚将一本账册打开,忽地愣在了那里,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紧紧盯着李宪的双眼,“王爷,你可莫要节外生枝,老实在这儿待着,万一打草惊蛇,只会延缓案情的进度。”

“好,本王知道了,不去就不去…”李宪碰了一鼻子灰,撇了撇嘴,口是心非的应了下来。

但一看到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卷宗,山丹军马场那日查验的场景便在眼前浮现,让他头疼不已。

他也随手抄起一本账册开始翻起来。

但心中一直惦记着楚潇潇刚才看到那扇上锁大门的仓廪时,那双格外关注的神情,心中便久久无法静下来。

深呼吸了几口,发现还是稍显烦闷,便淡淡地和楚潇潇说道:“你先在这里看你的账本,本王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

话音刚落,还不等楚潇潇点头或者反对,便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大堂,开始在周围漫不经心地闲逛着。

而楚潇潇知晓他的性子,也没有说什么,只要不闯大祸,不惹麻烦,要做什么就由他去吧,毕竟人家是王爷,何况外面还有金吾卫,安全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她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手中的账册上,开始与孙录事、元振威、盛祎还有几名营田署的管理,一同仔细核对起来。

李宪走出大堂,时不时回头看去,确认楚潇潇没有跟出来,也确认她没有令金吾卫跟着自己,这才将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立刻收敛了起来。

远远瞅了眼那个正在专注账册的侧脸,再回头时,眼神中带着坚定的目光,径直朝着西北角刚刚路过的那间上锁的仓廪走去。

方才营田副使赵丰的那句“孙大人亲自保管钥匙,不让任何人靠近”,还有楚潇潇三步回头望向仓廪的神情,久久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这里面绝对有猫腻,他李宪好歹是个王爷,虽然平日里玩世不恭,纨绔成性,但在查案过程中,楚潇潇显露出的坚毅果敢,还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的的确确让他心中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更何况此事关乎大周边境的安危,还有楚潇潇父亲楚雄的死因,加之来到凉州后遇到的一系列刺杀事件,让李宪更加萌生了要为楚潇潇排忧解难的心思。

此刻,既然楚潇潇要按部就班从账目查起,那他便不走寻常路,便要去看看这仓廪中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己多查出一分,楚潇潇便能加快一步。

想到这里,李宪的眼神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势必要探清这其间奥秘。

来到仓廪前,李宪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仔细观察了一下门前的情况。

门上那把黄铜大锁锁的十分严实,几次尝试用东西捅开,却总是徒劳无功,抬头看了一眼,窗户也都从里面闩得死死的,根本没有机会能打开。

随后他绕着仓廪开始搜索有无其他进出的通道。

当走到仓廪的背面时,抬头的瞬间,他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位置偏高,用于通风换气的小窗。

那个小窗只有一尺见方,木质的窗棂已然有些腐朽,似乎很轻易便能将其拆下。

“真乃天助我也!”

李宪心中大喜,竟然在这里发现了这样一处通道。

抬着眼打量了一下高度,他自幼习武,身手虽不及顶尖高手,但这个高度的墙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探着脑袋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在这周围活动,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身体轻盈地跃起,双手牢牢扒在窗沿上,稳稳地蹲在小窗边一处仅容一只脚踩的位置。

轻轻晃动了一下窗棂,哗哗作响,果然有些松动,他背靠在窗户边浅浅的土墙上,用力一掰,窗户“咔嚓”一声轻响,常年风吹日晒雨淋侵蚀的窗棂应声而断,整个掉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缺口。

李宪没有一丝犹豫,双手扒着两侧的墙,身体十分灵便地钻了进去,轻飘飘地落在仓廪内部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仓廪内部光线昏暗,只有从小窗穿透进来的一缕光线,勉强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李宪站稳后,适应了一下光线,开始打量着四周。

仓廪内部空间不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赵丰刚刚所言堆积如山的“旧卷宗”或“杂物”。

只有在仓廪中央的地面上,铺着一块硕大的,颜色偏深的木板,几乎覆盖了仓廪中心一大半的地面。

木板边缘与四周土地相接的地方,缝隙里长出了些许杂草,好像这木板铺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搞什么名堂,弄个空仓库,什么东西都没有,还锁的这么严实,还不让别人靠近…”李宪心中的疑惑更甚。

面对这种情况,他缓缓走到那块木板前,用脚踩了踩,木板下传来一阵沉闷的“咚咚”声,不由得眉头一皱,下面是空的。

这个发现,让他眉头愈发紧皱,急忙蹲下身子,想仔细看看这块木板上的奥妙。

然而,就在他蹲下的瞬间,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亦或是因为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发出了震动。

只听得“咔嚓嚓”一声巨响在这片寂静的空间内瞬间炸开。

李宪脚下的那块大木板,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径直塌陷了下去。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随着碎裂的木块直直坠落下去。

“砰!”一声巨响从下方传来,李宪重重地砸在地上,伴随着一阵骨头几乎快要断裂的剧痛。

幸亏这个坑不是特别的深,下面又有松软的泥土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否则就这一下,便能让他重伤昏迷。

“砰……!”

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瞬间响起,李宪感受到后背传来一阵骨头几乎散架一般的剧痛。

幸亏下落的高度不算极度离谱,而且坑底似乎是松软的泥土,起到了缓冲作用,否则这一下就能让他重伤。

李宪躺在坑底,呲牙咧嘴,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许久,他才慢慢地动了动四肢,除了抬胳膊时后背传来的阵痛和全身的酸麻感,万幸没有骨折,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宪躺在坑底,龇牙咧嘴,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动了动四肢,除了剧烈的疼痛和酸麻,似乎没有骨折,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挣扎着坐起身,抬头望去,头顶正上方,是那个被他砸出来的不规则窟窿,微弱的光线从洞口透下来,勉强能让他看清楚这个狭小的空间。

“玩儿鹰的被鹰玩儿了…”他狠狠啐了一口,心中暗暗恼火…早知道和潇潇在大堂看账册不好吗,非得来这个破地方受这个罪。

“喂…有人吗?外面有人吗?能听到这里的声音吗?本王爷在这里,快拉本王上去…”李宪扯着嗓子,朝着头顶的窟窿大声喊叫。

声音在土坑中回荡,显得是那样的无力。

喊了好一会儿,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营田署本就占地广阔,这件仓廪又在西北角这样偏僻的角落中,况且他刚才在这里检查的时候也确认过周围无人,此刻的呼救声,莫说外面稍远些的地方,只怕门口有人都未必能听得真切。

又喊了一刻钟,李宪的嗓子都有些哑了,猛地咳嗽了几声,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下可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头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若是平日被困也就罢了,大不了等到稍晚一些的时候前来巡视的小吏还有可能会发现。

可现在…不用考虑了…楚潇潇还在大堂翻看卷宗,将能召集起来的官吏都叫过去了,根本没人会注意到这里。

并且,最让李宪着急的是,楚潇潇一人在外,面对心思难测的元振威,城府极深的盛祎,还有这营田署的一众官吏,自己不在她身边,万一那些家伙狗急跳墙,对她不利…本就立场不明确的魏铭臻,那家伙真的靠得住吗?

一想到楚潇潇可能面临的危险,李宪顿时心急如焚。

不能…不能被困在这里,自己必须尽快出去。

他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土坑。

这是一个垂直的土坑,深约一丈左右,坑底面积不大,仅能容纳三五人站立,四壁全是坚实的黄土,上面明显有人工挖掘的痕迹,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较为粗壮的草根裸露在外面,而且被平整的非常光滑,徒手难以攀爬。

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向前一跑,试着向上跳跃,但由于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根本不似刚才外面的土地,力道被卸了大半,指尖距离坑沿那个透光的窟窿还差着老大一截,根本够不着。

就这样尝试了几次后,他已气喘吁吁,攀爬是不可能的了。

靠在土壁之上,他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既然跳不上去,是不是可以尝试挖出几个凹坑,脚下足以借力就行。

想到这里,说干就干。

然而,身边连一件趁手的东西都没有,甚至于稍微尖锐一些,能凿出凹坑的石头也翻不到。

于是便也顾不得身为亲王的体面,直接用手开始刨身旁的土壁。

刨了没有几下,指甲缝中便塞满了泥土,手指也被磨得生疼,泥土簌簌落下,弄得他脸上和衣服上都是,十分狼狈。

“该死,这四周的土壁被人夯实过,虽然算不得坚硬,但这样下去,即便自己双手挖烂了,也未必能爬出去…”

李宪一边奋力刨挖,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

照这个速度挖下去,等到自己刨出了凹坑,只怕自己不是饿死就渴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

我不能坐以待毙,潇潇还在外面等着我,绝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豺狼。

心中刚刚升起这个想法,不由得让他一惊,越来越急,手下刨挖的动作也更加用力,几乎是在发现心中的焦虑和深陷险地的这种无力感。

就在他奋力刨挖,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时候,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完全和之前碰在泥土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坚硬,还有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瞬间停下了手底下的动作,心中的焦躁立马被一股莫名而来的寒冷取代。

他凑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用已经脏污不堪的袖子擦掉上面蒙着的浮土。

一抹刺眼的森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突兀地显露在自己的眼前。

李宪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翻涌而出,这抹白色,好像…

他屏住呼吸,借着那抹不太亮的光照,眯着双眼凑近观察。

那个白色的硬物,一部分埋在土里,一部分暴露在外面,这个形状…形状有些熟悉。

他的心陡然一紧,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再次摸了一下那抹森白的物体,冰凉坚硬的质感,还有隐约可辨的特殊弧度。

全然不管手背上的泥土,直接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赫然发现,竟然是人骨头!

在这营田署的角落中,一座密闭,不许外人接近的仓廪地下,竟然埋着人骨。

最初的惊悸过后,李宪瞬间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天灵。

看着眼前这抹森白色,他立刻联想到洛河畔那些刻满“突厥密文”的骸骨,山丹军马场那日清晨毒发暴毙的孙康,还有那所谓“自尽”的现场,又想到“野狼坳”中遇到的那群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的“血衣堂”杀手,以及一大片种植在洼地中的毒草…

这偌大的凉州之地,西北重镇,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这片黄沙之下还埋了多少无名的冤魂。

李宪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孤身陷于此地,惊慌失措毫无用处,只会白白浪费体力,坐失良机。

他现在必须要弄清楚这坑里的情况,这截骨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屏息凝神,再次伸出手,只是这一次的动作更加轻微,一点一点地清理着那截骨头周围的夯土。

骨头埋得并不是很深,似乎是情急之下草草掩埋的,随着周围的泥土被一点点拨开,不一会儿,便有更多的森白色显露出来。

“这…”李宪眉头皱紧,瞳孔猛地一缩,小声呢喃着:“似乎是一截手臂…还是左臂?”

他手下刨土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些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

他顾不得身上的泥垢,用手指一点点顺着骨头的方向,向周围刨去,碰到某处比较坚硬的地方时,还将自己腰带上的玉扣取下,当做挖掘的工具。

不一会儿,一截相对完整的左臂骨赫然出现在眼前,从大臂到肘关节,再到指骨,大部分都被他清理了出来。

他有模有样,学着楚潇潇勘验骸骨的过程,回想自己曾经在大理寺看到的验尸格目和向狄仁杰请教的过程,一点点检查着这截左臂骨骼。

整截骨头十分的纤细,骨骼小巧,骨壁较薄,不像是成年男性的粗壮一般,倒像是属于女子或少年。

而且骨殖表面十分干净,没有他心中所担忧的出现类似于洛阳城外那些骸骨上一模一样的“突厥密文”。

但是骨头的颜色呈现一种灰白色,整截骨质摸上去也有些输送,应该是在这土里埋了不短的时间,至少有数月以上。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截骨头是谁的?

这个坑中只是这一截残肢,还是一具完整的尸骸?

死者是死在了这里,就地掩埋了?

还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后,特意运到了这里?

莫非这掌管边军粮草的营田署,也早已成了“血衣堂”或是郭荣等人杀人藏尸,掩盖罪证的的地方了吗?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这截骨头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健又为何要将这个仓廪牢牢锁住,并明令禁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究竟在掩盖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不行…必须得把它弄出来…才能找到这其中的缘由…”李宪顿时心生这一个念头,光凭这一截手臂骨,能获取的线索太少了,他需要更多的证据。

想明白这一点,他不再犹豫,将身上那件因刚刚在坑中刨凹坑弄得脏污不堪的锦袍脱了下来,缠在手掌上,深呼吸了几下,稳定住因为发现骸骨和刚刚长时间挖土导致的急促呼吸。

随后他跪在土壁旁边,不再向上看那残破的坑口,而是横着向刚才发现臂骨的土壁深处,继续用手和随手捡到的一根坚硬枯枝奋力刨挖。

整个过程远比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坑底的空间实在是有些狭小,空气中弥漫着草植根茎腐败的味道,让他时不时就得停下刨挖的动作,大口大口地呼吸。

由于这具骸骨是横于土壁之中的,所以他必须半蹲着或者跪在底部松软的泥土之上,动作幅度受到了非常大的限制。

而且这四周的土壁被人夯实过,不能说坚硬如铁吧,但仅凭自己的双手长时间的持续挖掘,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汗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内衬,额头上的泥土混着额头上淌下的水珠,满脸的泥泞,眼睛亦被汗水蛰得生疼,头发紧紧贴在两鬓,让他实在不舒服。

随着时间的推移,手臂因为反复刨挖,撬动,清理泥土等动作,渐渐地开始酸胀麻木,指尖已经在刨土的过程中渐渐没了知觉,双臂似乎不听自己指挥一般,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刨土的动作,一遍接着一遍……

坑中的光线正在缓缓偏移,周围的环境也开始逐渐被黑暗所吞噬,一股本能的恐惧感瞬间袭来,让李宪眼前一阵恍惚。

顺着脸颊和下颌滴落的水珠,在此时已分不清是因为持续动作导致的汗水,还是由于内心恐惧产生的冷汗。

他也不知道经历了多长时间,缠绕在手上的锦袍已经破烂,指尖也被那粗糙的土墙壁磨破了皮,黄色的泥土上已经开始混入一道道淡淡的鲜红色。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甲缝里全是血污,火辣辣地疼,紧咬牙关,全然不顾嘴角渗出的鲜血。

显然…他的体能已经快到了极限。

但他仍旧一声不吭,一味执着着重复挖掘的动作,手臂,手背,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暴突,布满了血丝。

此刻,什么皇亲贵胄,什么亲王勋贵,什么皇孙的体面,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挖出来,必须要弄清楚这下面到底埋着什么。

时间在重重的喘息声和簌簌掉落的土块中一点点流逝。

随着每一寸泥土被挖开,李宪的心就会悬起一分,既期待着发现更多的线索,又害怕发现更加残酷的真相。

他就在这样矛盾交织的气氛下,一下一下继续深入。

“咔嚓”一声,手中唯一的枯枝应声而断,他愣了一下,只是喘了口气,便毫不犹豫地将枯枝扔在了一边,从腰间的玉带上直接扣下一块璞玉,继续用已经鲜血淋漓,疼痛难耐的双手,捏着璞玉小心地抠着骸骨周围的土壁。

遇到土中混着的坚硬石块,他便用玉小心地绕开或直接忍着手指上的疼痛将其抠出。

若遇到杂乱的草根树皮等,他便费力地去拉扯,手疼便用牙咬。

泥土中的腐败气味让他不止一次出现干哕和窒息的感觉,但他都是站起身来靠在土壁上,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简简单单恢复一下体力,旋即便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眼前的土壁被向内深挖了将近两尺,一个更大的凹坑出现在眼前。

他扶着土壁缓缓站起来,整个身体靠在上面,气喘吁吁,缠在手上破烂的锦袍,一滴滴血液混着汗水滴落在脚边。

他看着眼前这近两尺的凹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中透着一丝欣慰。

喘了好一会儿,才又蹲下,咬着牙继续朝着深处刨去。

随着一大块夹杂着碎石的泥土塌落,更多泛着森白色的人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连接着那截左臂的肩胛骨……连接着那截左臂的肩胛骨,在瞳孔中呈现出不同于男子粗壮的部分肋骨,还有更深处隐约可见的更为复杂的骨骼结构。

李宪的心脏猛地一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一样,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什么样的凶手会如此残忍,杀了人还要将人埋在这夯土之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具尸体变成了森森白骨。

他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思考这么多的疑问,胸中憋着一口气,手上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一些,全然不顾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拼命清理着骨盆周围的泥土。

土壁上的泥土块不断扑簌簌掉落,而这具尸骸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当整个骨盆的形态大致映在李宪眼眸中的时候,他停下了颤抖不已的双手,借着从头顶愈发偏移更显微弱的天光,趴过去细细分辨。

先前匆忙的一瞥,只觉得骨骼纤细,与成年男子不同,此刻细看,虽然光线不明,却更加确定之前的判断。

整个骨盆看上去显得浅而宽,耻骨下角开阔…骨盆上缘,入口圆润,前后短,左右长,弓骨下缘的距离差不多能容纳三指并排而过,坐骨棘细弱不外翻,骶骨短阔向后呈平直,耳状面不仅浅而且还小,不同于男子。

他慢慢微闭双眼,细细回忆着当初在大理寺中看到的验尸格目卷宗,尤其是在《骨鉴·女子篇》中,似乎有相应的记载:

【‘女骨之征’……骨盘宽浅若箕,耻骨弓开若翼,骶骨平短如板,更兼此骨整体纤巧,骨面细腻,可断为年少女子之躯。】

而且几年前在狄府与狄仁杰求教之时,也曾听狄公说过:“骨盆内壁光滑完整,无分娩所致之瘢痕蚀迹,即可断为未育之女。”

他缓缓睁开双眼,再次俯身按着书中的记载和狄公的说法,细细检查了一遍。

眼前这具骸骨所呈现出来的鲜明特点,与他记忆中零散的碎片渐渐重合,每一处都在告诉自己一个事实……这具埋在土里的骸骨,属于一名未育的女子。

而且从骨骼的大小,骨盆的形态,还有骨骼的纤细程度,甚至于骨距,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死者的年纪应该不大,大约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而且,刚才的那一次检查时,李宪在骨盆和趾骨的位置发现了数道裂痕,想必是在生前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否则不可能在这两处出现伤痕。

这位年轻的王爷紧紧攥住自己的双手,已然忘记了手指上的剧痛,他现在只剩下满腔的愤怒。

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这样被残忍杀害,草草掩埋在这荒僻之地的深坑里,无人知晓。

她究竟是谁?

为何会埋骨于此?

是谁在她生前给她造成了这样非人的折磨?

是孙健自己吗?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所以将其埋在这里,又盖了这样一座空的仓廪,用以隔绝其他人。

还是“血衣堂”的杀手?洛阳那些尸骸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只不过是被那个组织的人刻上了“突厥密文”遮掩了这些痕迹。

或者说…这个姑娘的死…和此次的边军军械走私案有关?

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又能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而遭致毒手呢?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了李宪的脑袋。

他重重喘着粗气,背靠着土壁缓缓滑坐下来,剧烈的心跳在这死寂的狭小空间内砰砰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具在泥土中若隐若现的森白骨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瞬间攥紧了自己的骨头缝中。

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孙健之前种种慌张的表现,绝非因为楚潇潇提到草料中混着毒草和他那个被灭口的胞弟孙康。

这具埋在仓廪地下的无名女尸,恐怕才是他真正恐惧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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