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刺骨。杨廷和紧握着淑儿赠予的那锭银子,仿佛握着唯一的生机,在崎岖不平的荒野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宝华寺那吞噬了五十三条人命的魔窟已被黑暗吞没,但无形的恐惧仍如影随形,似乎随时会有恶僧从阴影中扑出。他的赤脚早已被碎石、荆棘划得皮开肉绽,每踏出一步都钻心地疼,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血色足迹。脚踝处先前翻墙摔伤的肿胀疼痛也阵阵袭来,让他几次险些栽倒。破烂的衣衫无法抵御深夜的寒气,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唯有胸腔里那颗因狂奔而剧烈跳动的心,证明着他仍在挣扎求生。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大声喘息。脑海中不断闪回着昨夜那可怖的一幕幕:悟石和尚瞬间变脸的狰狞,钢刀反射烛光的冷冽,同伴们醉卧血泊的惨状,随从们戛然而止的哀嚎,以及淑儿那清澈决绝的眼神……悲痛、愤怒、恐惧与感激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只能凭借模糊的星斗辨认着大致方向,朝着记忆中荥县县城所在,拼命挪动早已不听使唤的双腿。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不能死在这里!要报仇!要兑现对淑儿的承诺!”这念头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指引着他濒临涣散的神智。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周围的景物轮廓渐渐清晰。也正在这时,他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与汗水,竟真的望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道蜿蜒绵长、高大巍峨的灰色城墙轮廓——荥县县城!希望如同暖流瞬间注入他冰封的躯体,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向着那象征着安全与秩序的城墙挪去。
越是靠近城门,路上开始出现零星早起的行人、推着独轮车的货郎。他们看到杨廷和这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骇人模样,无不惊骇避让,指指点点。杨廷和对此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渐近的城门楼。终于,他踉跄着来到了城门洞口,此时城门刚开,守门的兵丁正打着哈欠,慵懒地检查着入城的人流。
杨廷和倚靠着冰冷的城墙,大口喘息,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他此刻形同乞丐,身无分文(淑儿的银锭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却不敢出示),举目无亲,不知该去向何方?是立刻去县衙击鼓鸣冤?还是先寻个医馆处理伤口?巨大的疲惫与创伤后遗症的茫然席卷了他,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看就要瘫软在地。
就在这彷徨无助、心神俱碎之际,一个略带惊疑、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廷和?是廷和侄儿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生弄成这副模样?!”
杨廷和浑身剧震,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城门口不远处,停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骡车,一个身着绸缎棉袍、面容敦厚、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神色的中年男子,正快步向他走来。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常年在外经营布匹生意的亲叔父——杨小峰!
这一瞬间,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都在至亲面前土崩瓦解。杨廷和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泪水决堤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叔父!叔父……”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小峰急忙上前,一把将侄儿搂在怀中,触手之处尽是冰凉与颤抖,再看他一身的狼狈伤痕,又是心疼又是震惊:“孩子!快起来!告诉叔父,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不是应该和同窗们在进京的路上吗?赵家、钱家那几位贤侄呢?你们的随从呢?”
杨廷和伏在叔父肩头,积压了一夜的恐惧、悲痛与屈辱,如同开闸洪水,倾泻而出。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宝华寺如何热情接待,悟石如何编造星梦,夜宴如何暗藏杀机,同伴随从如何惨遭屠戮,自己如何装醉、跳窗、逃亡,以及如何在淑儿舍命相助下才侥幸脱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哭诉了一遍。
杨小峰听着侄儿的叙述,脸色由惊疑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铁青,最后化为无比的愤怒与后怕!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咬牙切齿道:“好一群无法无天的贼秃!竟敢如此戕害士子,谋财害命!简直天理难容!廷和,我苦命的孩子,你能逃出生天,真是苍天有眼,祖宗庇佑啊!”
他不再多问,立即吩咐手下伙计:“快!扶少爷上车!去找城里最好的客栈,要上房!立刻去请最好的大夫来!” 他亲自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杨廷和,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里,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在荥县最宽敞洁净的“悦来客栈”天字号房内,杨小峰亲自照料侄儿。他打来热水,亲手为杨廷和擦拭脸上、手上的血污泥垢,看着那双血肉模糊、肿胀不堪的双脚,这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很快,大夫赶到,仔细清洗、上药、包扎了杨廷和的脚伤与其他外伤,又开了安神压惊、调理内息的方子。杨小峰命人立刻去抓药、煎药。
待杨廷和服下汤药,沉沉睡去后,杨小峰片刻未停。他亲自去成衣铺,按照侄儿的尺寸,从里到外购置了全新的儒衫、鞋袜、头巾。又去骡马市,精心挑选了两匹健壮的骏马和一辆坚固舒适的马车。他还凭借自己的人脉,雇佣了四名身手矫健、性情沉稳、经验丰富的可靠仆从,负责沿途护卫与照料。一切准备停当,他又将三百两雪花白银细细包好,放入行囊。
杨廷和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次日晌午才悠悠转醒。药力作用下,精神稍复,伤口虽仍疼痛,但已不再那般难忍。他睁开眼,看到守候在床边的叔父,以及床边摆放整齐的全新衣冠行装,心中暖流涌动,又是一阵哽咽。
杨小峰温言安慰道:“廷和,不必多言。你且宽心,好好调养。进京赶考是头等大事,不可耽误。车马、仆役、银两,叔父都已为你备齐,你随时可以重新上路。”
“可是,叔父,”杨廷和急切道,“那宝华寺的恶僧,还有淑儿姑娘她们……”
“你放心!”杨小峰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宝华寺之事,我已心中有数。你只管专心科考,此事交由叔父来处理。我会设法与本地官府暗中接洽,搜集证据,绝不让那些恶徒逍遥法外!至于那位救你性命的淑儿姑娘,”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赞赏,“她于你有再造之恩,便是我杨家的大恩人。待此间事了,我必亲自去寻访她们母女,妥善安置,绝不让她们再受恶僧胁迫纠缠。你可留下信物或言语,我定当为你转达。”
听到叔父如此周详的安排,杨廷和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挣扎起身,对着杨小峰深深一拜:“侄儿多谢叔父!一切……全都拜托叔父了!”
三日后,杨廷和伤势稍愈,便决定即刻启程。他不能辜负死难的同伴,不能辜负淑儿的期望,也不能辜负叔父的苦心。临行前,他将自己贴身携带的一方刻有家族徽记的旧砚台交给杨小峰,郑重道:“叔父,若见到淑儿,请将此物交给她,告诉她,杨廷和必不相负。”
晨光中,杨廷和换上新衣,虽面容仍带憔悴,但眼神已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他翻身上马,再次望向宝华寺的方向,目光沉痛而决绝。随后,他调转马头,在新仆从的簇拥下,马车辘辘,重新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此番历程,如同一次淬火,烧掉了他最后的少年稚气,锻造出沉稳与坚毅的筋骨。他的肩头,背负着五十三条冤魂的沉重;他的怀中,珍藏着一段冰雪情缘的温暖;他的前路,是必须用功名与实力去开辟的复仇与承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