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
惊蛰刚过,风里裹着湿漉漉的泥土腥气,卷过李家院墙外返青的麦田,掀起一层层嫩绿的波浪。日头暖融融地晒着,晒得打谷场上残留的苞米茬子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晒得屋檐下那排沉默的酱缸也蒸腾起一股子混着阳光和豆香的、暖烘烘的气息。空气里,是新翻泥土的湿润、草木萌发的清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带着遥远海洋气息的油墨香。
李凤兰腰板挺得笔直,坐在院门口那块磨得油亮的青石墩上。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墙根下那排酱缸。缸口压着的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茎倔强的、毛茸茸的绿草芽。她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膝盖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浆得格外挺括的深蓝布褂子。粗大有力的指关节,在暖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春风。
“娘!信!七妹的信!”吴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激动,从院门口传来。她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脸颊被春风拂得微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带着异国邮戳的航空信封!信封是那种挺括的、带着点磨砂质感的米白色纸张,边角锋利,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
“信?”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如古井的光芒微微一动,如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她粗大有力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抬了起来。
吴梅深陷的眼窝里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枯黄的手,极其平稳地、将那个薄薄的信封递到李凤兰摊开的、布满老茧的掌心。信封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分量。封皮上,钢笔字迹娟秀流畅,带着一种清冷的、知识分子的疏离感:
红星生产队 李凤兰(母亲)亲启
落款:
王小菊
“七妹……七妹的信?!”正在院角侍弄刚冒出嫩芽的几畦小葱的王四喜猛地直起身,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射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枯黄的脸涨得通红,鼻梁上那副半旧的眼镜差点滑落!麻省理工!七妹!她……她来信了?!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澜瞬间扩大。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信封上那行娟秀的字迹上。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锋利的边缘,撕开了封口。
“唰——”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纸张摩擦声。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滑落出来,掉在李凤兰粗糙的掌心里。信纸下面,压着一张方方正正、带着油墨清香的彩色照片!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剧烈的闪动瞬间凝固!浑浊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钉在那张彩色照片上!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捻起那张照片,迎着春日暖融融的阳光,举到眼前。
照片:
背景,是一栋巨大的、气势恢宏的建筑!灰色的、带着冷硬质感的混凝土外墙,如同沉默的巨兽!巨大的、方方正正的玻璃窗,一排排整齐地镶嵌在墙面上,反射着春日清冷的阳光,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建筑顶部,竖立着几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如同利剑般直刺苍穹的——雷达天线!天线在蓝天下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建筑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带着金属边框的牌子,上面用遒劲有力的白色大字印着:
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
照片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王小菊。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浆洗得雪白、没有一丝褶皱的实验室白大褂!白大褂长及膝盖,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衬得她身形挺拔如修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日里总是沉静专注的目光,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取代!那光芒,锐利!坚定!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睿智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半旧的黑色塑料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枯黄的脸颊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然和一种巨大的、如同归航巨轮终于锚定港湾般的释然与力量!
她的枯黑的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一只手里,随意地捏着一卷卷起来的、带着蓝色格线的图纸。图纸边缘,露出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复杂的线条和标注的英文字母。另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姿态从容而自信。
春日清冷的阳光,洒在她雪白的白大褂上,洒在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形上,也洒在她身后那栋冰冷、巨大、象征着国家最高航空科研力量的灰色建筑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知识分子的清冷、科研人员的严谨和一种巨大使命感的、如同钢铁般硬朗的气息,透过照片,扑面而来!
“轰——!”
院子里瞬间死寂!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王四喜深陷的眼窝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般的声响!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那……那是造飞机的地方!是……是顶顶机密、顶顶厉害的地方!七妹……七妹她……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门口?!她……她回来了?!她……她进了研究院?!这……这简直是……是……是鲤鱼跳过了龙门!是……是雏鹰飞上了九重天!
吴梅深陷的眼窝里也瞬间涌上巨大的水汽!她枯黑的手,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七妹!那个当年怯生生攥着红布包裹、跟着娘挤绿皮火车去随军的小丫头!那个在清北考场里悬停笔尖、目光沉静的姑娘!那个在麻省理工烫金通知书前意气风发的学子!如今……如今穿着雪白的白大褂,站在了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的门前!这……这哪里是出息?!这……这是……是光耀门楣!是……是国之栋梁!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凝固的光芒微微融化。浑浊的目光,缓缓垂下,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照片上女儿那张写满坚定、睿智和巨大力量的脸庞。拂过她身上那件雪白、挺括、象征着知识和力量的白大褂。拂过她手里那卷带着神秘线条的图纸。最后,目光如同磐石般,落在那栋冰冷、巨大、代表着国家重器的灰色建筑上。
她枯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如同磐石上刻下的印记,勾勒出一个无声的、带着尘埃落定般安然的、却又蕴含着宇宙般浩瀚力量的弧度。
她枯黄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最珍贵的琉璃,抚过照片上女儿雪白的衣领,抚过她镜片后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抚过她嘴角那抹坚毅而释然的弧度。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光芒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欣慰和一种穿透岁月的、如同星辰般遥远的期许。
“好……”李凤兰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春雷滚过冻土,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砸在寂静的院子里,“菊儿……”
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望向远处那片嫩绿翻滚的麦田,望向更远的天际线。
“回来了……”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该……做大事了……”
“七妹!七妹回来了!”王四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深陷的眼窝里含着滚烫的泪水,声音带着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哽咽的自豪!“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我的老天爷!七妹!她……她这是……要造飞机啊!”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吴梅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汹涌,枯黑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喜悦!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欣慰的光芒沉淀下去,重新化作深不见底的平静。浑浊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掌心里那张折叠的信纸上。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展开信纸。娟秀流畅的字迹映入眼帘:
“娘,见字如面。
儿已归国。
学成,当归。
今入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专攻航空发动机叶片材料。
此领域,国之重器,亦儿心之所向。
勿念。
儿一切安好。
待有所成,再报娘恩。
——小菊”
春风,裹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拂过院墙根下那排沉默的酱缸,拂过缸口青石板缝隙里倔强的绿芽。
一张薄薄的航空信纸,一张雪白大褂映着灰色巨楼的彩色照片。
一个远渡重洋的女儿,一颗沉甸甸的归国之心。
一句“学成当归”,一句“该做大事了”。
在初春的暖阳下,无声地宣告着:
雏鹰归巢,其翼已丰。
国之重器,待汝铸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