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五月,渤海之上的双岛海风凛冽,袁崇焕独立岸边,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船队,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思。他身后,关宁军精锐悄无声息地列阵以待,空气中弥漫着非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督师,毛帅的船已到三里外。”中军何可纲低声禀报。
袁崇焕微微颔首,目光仍锁定在那面越来越清晰的「毛」字大旗上。东江总兵毛文龙,这个盘踞皮岛八年之久的将领,如今已成他整顿辽东防务的最大障碍。
“可纲,”袁崇焕忽然开口,“你以为毛文龙其人如何?”
何可纲沉吟片刻:“跋扈骄纵,然确能牵制建虏。”
“牵制?”袁崇焕轻叹一声,“若这牵制要以朝廷每年百万粮饷为代价,若这牵制已渐成割据之势,甚至暗通敌虏,还可称之为牵制吗?”
何可纲悚然一惊,不敢再接话。
此时,毛文龙的座船已靠岸。但见这位东江总兵身着蟒袍,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来,神情倨傲,仅对袁督师略一拱手,便自行落座。
“袁督师不远千里来此荒岛,不知有何见教?”毛文龙开门见山,语气中毫无敬意。
袁崇焕不动声色:“辽东海外,止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历险至此,欲商进取大计。有一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
毛文龙哈哈大笑:“某海外八年,屡立微功。因被谗言,粮饷缺乏,少器械马匹,不能遂心。若钱粮充足,相助成功,亦非难事。”
这番话表面诉苦,实则暗藏机锋。袁崇焕心中冷笑,毛文龙所谓「屡立伟功」,多是虚报战功;而「粮饷缺乏」更是无稽之谈,朝廷每年拨给东江的饷银高达百万,却多半落入其私囊。
接下来数日,袁崇焕反复试探,提出整编东江军队、设立文官监军、核查兵员粮饷等方案,毛文龙或虚与委蛇,或直接拒绝。一次酒宴上,毛文龙更是得意忘形,大谈「海外天子」的快活。
“督师,此人已无可救药。”夜间,祖大寿悄悄来报,“末将探得,毛文龙近日与建虏使者往来频繁,恐有异心。”
袁崇焕长叹一声,展开崇祯所赐尚方剑,剑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冽寒光“为社稷计,不得不如此了。”
六月初五,袁崇焕邀毛文龙观将士射箭。毛文龙只带二十亲兵,大摇大摆前来。酒过三巡,袁崇焕突然掷杯为号,帐中伏兵齐出,将毛文龙及其亲兵尽数擒拿。
“袁督师!这是何意?”毛文龙又惊又怒。
袁崇焕肃然起身,历数其十二大罪:“专恃欺罔、骄蹇不法、虚报战功、苛虐军民、私通外藩……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朝廷首将!”
毛文龙面色惨白,挣扎道:“某数年辛苦,何谓无功?”
“你有功,朝廷岂负你?但你今日之罪,七尺童子无不恨不能食你肉!”袁崇焕厉声喝道,随即命令,“推出帐外,斩!”
刀光闪过,毛文龙人头落地。袁崇焕随即安抚其部众,将东江军改编为四协,直属督师管辖。然而在受抚的将领中,孔有德、耿仲明等人低垂的脸上,却藏着难以察觉的怨毒。
消息传到北京,举朝震惊。虽然毛文龙确有其罪,但擅杀大将,已犯大忌。崇祯闻奏,“意殊骇”,但既已授权,只得“优旨褒答”。然而在御书房内,年轻的天子对着毛文龙的罪状奏疏,眉头紧锁,第一次对袁崇焕产生了疑虑。
“皇上,袁督师此举,虽是为国除害,然未免太过专擅。”首辅温体仁小心翼翼地说道。
崇祯不语,只是将手中的奏疏攥得更紧。
此时的辽东,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皇太极在沈阳得知毛文龙被杀,抚掌大笑:“袁蛮子自毁长城,天助我也!”
范文程在旁进言:“汗王,如今东江暂乱,明军防线出现缺口。不如趁此机会,绕道蒙古,直捣明京。”
皇太极颔首:“传令各旗,即刻整军备战。”
崇祯二年十月,朔风渐起。袁崇焕正在山海关整顿防务,突然探马飞报:皇太极亲率十万大军,绕道蒙古,突破大安口、龙井关,直逼京师!
“什么?”袁崇焕拍案而起,“蓟州防线何在?”
“蓟辽总督刘策疏于防范,建虏已长驱直入!”
袁崇焕面色铁青,急令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率四千精骑驰援遵化,自率祖大寿、何可纲等九千关宁铁骑昼夜兼程入关。
然而,命运的残酷超乎想象。赵率教在遵化遭遇埋伏,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这位历经宁远、宁锦血战的老将,最终马革裹尸。
当袁崇焕赶到蓟州时,皇太极已巧妙绕过防线,直扑北京。袁崇焕只能率军紧追,终于在十一月二十日抵达北京广渠门外。
九千关宁铁骑,人马疲惫,甲胄不整。崇祯帝在平台召见,赐貂裘、银币,但目光中已存疑虑。
“袁卿,敌军何以能长驱直入?”崇祯的声音冰冷。
袁崇焕跪奏:“臣一路追踪虏骑,就是要将其阻于京师之外。然赵率教殉国,蓟州失守,此皆臣调度失当之过。”
退出平台后,祖大寿低声道:“督师,皇上似有疑心。”
袁崇焕苦笑:“纵敌深入的流言,想必已传遍京师了。”
果然,京城内“袁崇焕纵敌深入”“引寇胁和”的流言四起。更有甚者,翻出他昔日与皇太极书信往来之事,指其为通敌。
广渠门之战在即,袁崇焕亲率将士冲锋。箭如雨下,他身中数箭,犹大呼杀敌。关宁铁骑奋勇血战,终击退后金军。然而在城头观战的文武百官中,却有人窃窃私语:“何以袁督师一到,虏骑即至?”
皇太极见强攻不下,使反间计。他故意让被俘的杨姓、王姓太监听到“袁督师与我有密约”的对话,然后纵其归去。这两个太监一回城,立即将所闻密报崇祯。
十二月初一,寒风格外刺骨。袁崇焕奉诏再次平台议事。刚进殿,锦衣卫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袁崇焕!你擅杀大将,纵敌长驱,到底欲意何为?”崇祯厉声质问,年轻的脸上满是愤怒与猜疑。
袁崇焕仰天长叹:“臣以孤忠,奋身扞御,自以为无罪。然皇上既疑,臣唯有以死明志!”
“押入诏狱,候审!”崇祯拂袖而去。
祖大寿在城外闻讯,悲愤交加,率关宁军拔营东归。尽管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劝其以国事为重,但辽东军心已散。
寒冷的诏狱中,袁崇焕望着铁窗外飘落的雪花,想起离京时皇帝的殷殷嘱托,想起宁远城头的血战,想起五年复辽的誓言,不禁潸然泪下。
“痴心为国,竟得如此下场吗?”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冰冷的牢房中回荡,无人应答。
而在紫禁城内,崇祯对着弹劾袁崇焕的奏章,想起了毛文龙的人头,想起了绕道入塞的虏骑,想起了城下的激战。猜忌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这位曾经被寄予厚望的督师,注定要成为大明王朝又一段悲剧的注脚。